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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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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预想中的昏沉并没有袭来。
脑子异常清醒,身体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锐。
他疑惑地,缓缓睁开眼。
庄衡钦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此刻,脸上竟布满泪水。
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淌,顺着他的脸部线条,不断滴落。
“……衡钦?”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
庄衡钦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步上前,伸出双臂,将他紧紧地拥进怀里。
滚烫的泪水,迅速沾湿他肩头的寝衣,带着灼人的温度。
“长生……”
庄衡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他从未听过的崩溃的。
“长生啊……我怎么舍得……”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句。
他松开些许,双手捧起长生茫然无措的脸。
“那不是什么忘忧药,只是最普通的安神汤。”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给你用那种东西?”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一遍遍粗粝地擦去长生脸上的泪痕。
“我看过你那时候浑身发颤,冷汗直流,痛苦得用头撞墙的样子……”
“我看过那些瘾君子最后是什么下场……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像滩烂泥一样死在臭水沟里都没人收尸。”
他的语气激动得近乎失控,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恐惧。
“我就算再不是东西,再想把你拴在身边,我也绝不能……绝不能让你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绝不能让你变成那样。”
“我宁可你恨我,怨我,拿刀子捅我我也不能看着你……看着你走上那条路。”
长生怔怔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苦和在意,看着他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孔,听着他这番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的话。
“可是,活着太累了,我撑不住了……”
“累也得活着!”
庄衡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灼灼,带着坚定。
“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活着!”
“就算一无所有,就算像条野狗一样趴在泥地里,舔着伤口,也得咬着牙活下去!”
他捧着长生脸的手微微发颤,声音低下来。
“你看看你,你为情所伤,你觉得被关在这四方天地里,生不如死。”
“是,我承认,我关着你,我混账,我不是东西。”
他骂着自己,眼泪流得更凶。
“可你低头看看你自己,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用的,哪样不是顶尖的?”
“你说一句闷了,天南海北的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我立刻就能给你搜罗来,堆满这间屋子。”
“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你想要什么?是我这条命?还是我这个人,我都给你!”
“整个庄家……不,我所有的一切,都能是你的。”
这番话,石破天惊,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和卑微到极致的恳求。
长生彻底震住,看着庄衡钦。
这个一向将权力和掌控视若生命的男人,此刻竟像个丢失了最宝贵之物,惶恐无助的孩子,将自己所有的底牌和尊严都摊开在他面前。
额头重重抵上额头,呼吸交融,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滴在长生的脸上。
“长生,算我求你了,别再想着死了,也别再求什么忘了……”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不要你只属于我了,我不要你心里只有我了……”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穷途末路般的哀恳。
“你哄哄我,说几句好听的,骗骗我也行……”
“就说你有点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是假的……”
“说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我受不了了,长生……我真的受不了你再那样……我这里……”
他抓着长生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疼痛难当的胸口。
“疼得快炸开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无意识的哽咽和乞求。
长生感受着额间传来的温度,听着耳边那卑微绝望到极致的乞求,看着他脸上纵横的眼泪。
这个曾经让他恐惧,怨恨,绝望的男人。
此刻剥去所有冷硬的外壳,露出内里鲜血淋漓,同样千疮百孔的软弱和一片狼藉的真心。
他忽然想起那只断线的风筝。
它飞走了,脱离掌控,坠向未知。
而他自己呢?
这根被庄衡钦死死攥在手里的线,难道真的只能以崩断或同归于尽作为结局吗?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奢华而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长生一人。
庄衡钦早已离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
死一般的寂静中,谢长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宽大而柔软的床榻上,像被精心摆放的殉葬品。
然而,最后一点平静的假面,在这绝对的孤独和黑暗里,终于寸寸碎裂。
先是极细微,压抑的啜泣声从喉咙深处溢出,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终化作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浑身发颤,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锦被。
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打湿枕头和鬓发。
他哭得喘不过气,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夹杂在哭声里,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每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抽噎。
这哭声里,积压了太多太多。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要经历这一切?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不过……只是想活着而已。
可他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航向,只能被命运的巨浪一次次拍打,推向未知。
哪一次不是被逼到绝境后的无奈之举?
想活命,想逃离,想摆脱控制。
他以为喝了药就解脱了,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哭声渐渐变得嘶哑,力气仿佛随着泪水一起流干。
他不再有声音,只是张着嘴,眼泪却依旧不停地流淌,仿佛要将他这短短人生中所有的苦楚,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通过这泪水彻底冲刷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情绪慢慢平息,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抽噎。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被黑暗和泪水的酸涩淹没。
晕过去,还是终于力竭睡着了?
恍惚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而柔和的光晕里。
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小院,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穿着素净布衣的妇人背对着他,正在晾晒衣物。
“……娘?”
他试探着,声音沙哑地唤道。
妇人转过身来,露出那张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此刻却无比清晰的面容。
没有病容,没有愁苦,眉眼温柔,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就像他很小很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
“双绵。”母亲的声音也很轻柔。
“怎么哭成这样?瞧这眼睛肿的。”
她放下手中的衣物,走过来,伸出手,那手温暖而干燥,轻轻抚上他湿漉的脸颊。
触感如此真实,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娘……”长生哽咽着。
“我好累,我好苦,我撑不下去了……”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怜爱和理解。
“娘知道,娘的儿受苦了。”
她轻轻将他揽入怀中,那怀抱温暖而坚实,隔绝外界所有的风雨。
“这世道不好,人心也复杂,让你受委屈了。”
她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可是长生啊,”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看透世事的平和。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哪有不吃苦的?”
“重要的是,别让那些苦,把咱们的心给腌渍坏了,变苦了,变硬了。”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强求不来的。”
“总是抓着过去不放,惦记着谁对不住咱,谁亏欠了咱,那是在用别人的过错,一遍遍地惩罚自个儿啊。”
“儿啊,放下吧。”
“不是原谅谁,是放过你自己。”
“往前看,路还长着呢,这世道再不好,天也总有放晴的时候,心里头的结解开了,眼睛才能看清前头的亮光。”
长生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她脸上那平和而充满希望的笑容,听着她温柔却有力的开导。
那颗被苦难浸泡得冰冷僵硬,布满裂痕的心,仿佛被注入暖流。
他还想说什么,母亲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那温暖的光晕也在逐渐消散。
“娘!”他急切地伸手想去抓住。
母亲最后对他笑了笑,身影彻底融入那片光里。
“双绵啊,好好活着……”
温柔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祝福,萦绕在耳边,渐渐远去。
榻上,长生紧闭着眼,眼角依旧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些许,呼吸也变得稍微均匀绵长。
他沉沉睡去。
第二日的晨光,比往日似乎要明亮些许
庄衡钦踏入房间时,脚步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
他几乎已经做好面对一个更加破碎,或者彻底沉寂的长生的准备。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长生安静地坐在窗边。
他正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
没有怨恨,没有恐惧,也没有亲近,就像看着一个认识了很久,却又需要重新审视的熟人。
庄衡钦的心,莫名地提起来。
他走到长生面前,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感觉好些了?”
长生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在庄衡钦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过了好几秒,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想通了。”
三个字,轻飘飘。
“……想通什么?”
长生垂下眼睫。
“以前的事,好的,坏的,疼的,苦的……我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