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杳春生

45、第四十五章 中秋

　　庄衡钦将一个擀好的皮子推到他手边，声音放得更缓：“他本性不坏，是母亲去得早，父亲对他期望又高，管束得严。”
　　“他总想做出番样子给人看，证明自己不靠家里也行，偏偏用错了法子，走了岔路，争强好胜，反倒把自己折了进去。”
　　长生终于抬眸看了庄衡钦一眼，眼神很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喜欢吃什么？”
　　“他喜欢吃甜的，那会我给他煮的糖水，他总嫌不够甜，要偷偷自己再加一勺糖。”
　　长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走到另一边，打开柜子，取出了冰糖罐子。
　　晚宴设在小花厅。
　　桌上菜肴丰盛，气氛原本是轻松的，直到庄裴朗被佣人用轮椅推来。
　　他瘦得脱了形，曾经总是带着张扬笑意的脸，如今死气沉沉，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衫，坐在轮椅上，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从进门到被安置在座位上，他没有看任何人，更没有像从前那样，人未到声先至，聒噪地嚷嚷。
　　“吃饭吧。”庄衡钦发了话。
　　席间，庄承煜努力想找回刚才在厨房的轻松，给长生夹菜。
　　“长生，你尝尝这个笋，真鲜！”
　　长生还没动，庄衡钦淡淡开口：“他自己会夹。”
　　长生默默吃着。
　　庄衡钦给朗碗里夹了块冰糖桂花藕。
　　“裴朗，尝尝这个，长生亲手做的。”
　　饭后，下人换上清茶和月饼。
　　长生亲手做的月饼，模子精巧，烤得金黄。
　　庄承煜切了月饼，先递给长生。
　　团圆夜，月圆人聚。
　　撤了席面，喝半盏清茶解腻，外面传进来的喧闹声便愈发清晰。
　　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间或夹杂着人群的欢呼与炮竹的噼啪声，将这秋夜的凉意都驱散几分。
　　庄承煜最先坐不住，跑到窗边支起窗户朝外看。
　　“外面好热闹，舞龙灯的队伍快过来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府外长街，与宅内的清寂判若两个世界。
　　各式各样的花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卖糖人，吹糖画，吆喝冰糖葫芦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孩子们举着风车或是小小的灯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甜的气息，硝烟味，还有人们身上热腾腾的活气。
　　庄承煜几乎是立刻就被这气氛感染。
　　他紧挨着长生走在前头，时不时指着某处特别精巧的走马灯，或是造型奇特的鲤鱼灯，让长生看。
　　“长生，你快看那个！”
　　“你慢点，人多，别走散了。”长生忍不住提醒。
　　“知道，丢不了。”庄承煜回头冲他一笑，眉眼在灯火下格外生动。
　　而他们身后几步远，庄衡钦推着轮椅，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的动作很稳，避开拥挤的人流。
　　“裴朗，”庄衡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中秋，你非要那个最大的兔子灯，爹不给买，你就蹲在人家摊子前不肯走。”
　　“后来，是我用偷偷买下来给了你，你提着灯，满院子跑，高兴得摔了一跤，灯烧了，你哭了半宿。”
　　他顿了顿，看着前方长生和庄承煜挨得很近的背影，声音低沉下去。
　　“时间过得真快。”
　　这时，前方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围了不少人，红绸条系着谜面，在灯下摇曳。
　　庄承煜立刻来了兴致，拉着长生挤过去。
　　他到底是读过不少书的，脑子转得快，连着猜中了两个，得了一对小巧的平安结，献宝似的把一个塞到长生手里，另一个自己拿着，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怎么样，我厉害吧？”
　　长生捏着丝线结，看着庄承煜那副样子，心里那点好胜心竟被勾起来。
　　他平日里被庄承煜教着认字读书，总处在学生的位置，此刻却不想被他比下去。
　　“碰巧罢了。”长生故意撇撇嘴，目光扫向那些谜面，“哪个难的？我来。”
　　庄承煜嘿嘿一笑，指着一个纸条。
　　“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打一字。”
　　长生蹙眉思索，嘴里无声地念着。
　　庄承煜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火勾勒出柔和的线条。
　　他早就知道答案，故意不说，只等着长生。
　　长生想了片刻，眼睛微微一亮。
　　“是秋字？”
　　摊主笑着高声应和：“这位公子猜对了！是秋字！”
　　长生脸上顿时露出轻松的笑意。
　　庄承煜立刻捧场地拍手。
　　“长生你真聪明！这个我都想了好久呢！”
　　他嘴上夸着，心里却甜滋滋的，比自己猜中了还高兴。
　　后续几个谜题，他明明能立刻答出，却故意沉吟，或是引导长生往正确的方向想，不着痕迹地放水。
　　最终，长生竟比他多猜中了一个，得了一支不算名贵但做工精巧的毛笔。
　　“喏，送你。”长生把毛笔递给庄承煜，语气带着点赢家的慷慨。
　　庄承煜接过笔，指尖碰到长生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紧紧握住笔杆，笑容灿烂得晃眼。
　　这一幕，全然落在了后方庄衡钦的眼里。
　　他能看出庄承煜那点小心翼翼的心思，也能看到长生脸上的生动表情。
　　这画面刺眼，却又让他不忍打破。
　　“衡钦。”长生忽然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
　　“前面好像能放天灯，我们去放天灯吧？”
　　庄衡钦对上他的目光，心头那点微妙的涩意被压下去，点了点头：“好。”
　　寻了处相对空旷的河岸边，那里已经有不少人正在施放天灯。
　　一盏盏纸糊的灯，带着朦胧温暖的光，晃晃悠悠地升上墨蓝色的夜空，承载着凡尘俗世无数或大或小的愿望，飘向未知的远方。
　　庄承煜第一个拿起笔，背过身去，遮遮掩掩地写了好久，才小心地用手护着，不让别人看。
　　长生也拿着笔，却有些踌躇，他看着那洁白的灯壁，不知该从何填起。
　　庄衡钦没有催促，他接过笔，在属于自己的那盏灯上，沉稳地落下字迹。
　　他的愿望直接而简单，笔锋却力透纸背。
　　「家宅平安，诸事顺遂」
　　他写完，看向长生。
　　长生似乎终于想好了，背过身，挡住庄承煜好奇探过来的目光，极快地在灯上写了几个字。
　　「愿母魂安，儿觅归处」
　　庄承煜憋不住，凑过来想偷看长生的灯。
　　“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长生立刻用手臂护住，随即板起脸。
　　“不看，你的我也没看！”
　　“小气？”
　　“大哥，你写的什么？是不是希望我们庄家生意兴隆，权势更盛？”
　　庄衡钦淡淡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温暖的烛光透过灯壁，映亮他的侧脸，那眼神里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沉。
　　他将灯轻轻托起，看着它缓缓升空。
　　长生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自己的天灯。
　　他看得那样专注，仿佛要将自己的魂灵也随着那灯火一同送去不知名的远方。
　　庄承煜见状，也忙不迭地放了自己的灯，他的灯升得最快，几乎要追上长生的那一盏。
　　他双手合十，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庄裴朗将一盏未写字的天灯放了出去。
　　那盏空白的灯，混在无数写着愿望的灯海里，孤零零地飘向黑暗。
　　放完灯，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沉默些。
　　或许是被那漫天飘远的愿望勾起心事，每个人都各怀思绪。
　　经过一个吹糖人的老艺人摊前，那老师傅手艺极巧，个个活灵活现。
　　长生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糖人，眼神有些飘远。
　　他先递了一个给眼巴巴望着的庄承煜。
　　庄承煜立刻眉开眼笑：“给我的？”
　　长生没说话，又拿了两个糖人，往后面走。
　　他弯下腰，将那个糖人，递到庄裴朗低垂的视线前。
　　糖人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模样滑稽可爱。
　　庄裴朗僵硬地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对上长生的视线。
　　他看着长生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糖人，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大哥也是这样递给他糖人。
　　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手背上。
　　“哎，二哥你这是……高兴坏了吧？”
　　“中秋佳节，团圆的日子，该开心点！”
　　庄衡钦一直沉默地看着，目光在长生和裴朗之间来回，深邃难测。
　　“走吧，回去了。”
　　他推着轮椅，再次前行。
　　轮椅上，庄裴朗低下头，泪水依旧止不住，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长生走在他们中间，抬头望向夜空，那些承载着愿望的天灯早已消失在深邃的夜幕里，不知飘向何方。
　　他身在这人流里，心却仿佛悬在半空，无所依归。
　　秋意渐深，几场冷雨落下。
　　庄衡钦依旧忙碌，早出晚归是常事，但无论多晚，他总会回大宅。
　　清晨出门前，他会状似无意地提起，“今天风大，那件灰鼠皮坎肩我让人找出来了，在衣橱里。”
　　或是晚归时，带回一包长生喜欢的松子糖。
　　这日午后，秋阳难得露脸，带着些微暖意。
　　长生正坐在廊下。
　　“谢先生，有您的信。”仆人双手将信奉上，语气恭敬。
　　信封是军中常见的制式牛皮纸，略显粗糙。
　　是樊康平。
　　他站起身，快步回屋。
　　信纸展开，笔迹硬朗。
　　「长生吾友：见字如面。
　　军务冗繁，诸事皆需整顿，未能及时回信，勿怪。
　　天气转寒，朔风渐起，你素来体弱，务须添衣保暖，切莫染了风寒。」
　　语气克制，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生硬，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关怀。
　　信写到这里，字迹还算是工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