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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愧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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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去办正事,你跟着捣什么乱?乖乖待在军营里,让你序之哥哥多教你认几个字是正经!”
“我不嘛!”
南星抱着樊康平的腿开始耍赖。
“我就要去!”
“长生哥都答应了!序之哥哥也去!”
庄承煜也在旁帮腔:“就是就是,你别想撇下我们,人多热闹,再说,我还能给你们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呢!”
长生看着眼前这吵吵嚷嚷的一幕,脸上那点因往事而生的恍惚渐渐散去。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晚,月华如水,澄澈清亮。
小南星早已熬不住,趴在铺着软垫的藤椅上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绵长。
樊康平拿来几坛好酒,又弄了几样简单的下酒菜。
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庄承煜有些新奇,他平日很少饮酒,端起来小心地嗅了嗅,被那冲鼻的酒气激得皱鼻子。
三人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起初,只是随意聊着此地的风物,军营的趣事,气氛还算轻松。
几碗下肚,身体暖起来,话匣子也更容易打开。
“序之啊。”樊康平嗓门比平时更洪亮些,带着酒后的酣畅。
“看见你现在这样,我是真高兴!你小时候,比南星那皮猴子还能闹腾!”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带着我们一群半大小子逃学去看杂耍,哪一样少得了你?”
他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得很远。
但笑着笑着,那笑声便渐渐低下去,化作叹息,“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整天闷在家里,也不出来找我们玩了,见了我,也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问十句答不上一句,蔫蔫的,没点精神气,看着都让人憋得慌。”
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还是现在这样好!开开心心的,有点活人气儿!”
庄承煜原本带着微醺笑意的脸,在樊康平这番话后,慢慢地沉寂下去。
他低着头,碗里的涟漪渐渐平息,映出他有些失神的眼眸。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们逃学去城外看庙会,回去的很晚。”
樊康平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次玩疯了,回来天都黑透了。”
“那天回去,父亲很生气,但他什么都没说,没骂我,也没打我,我以为没事了,还挺高兴。”
他端起碗,猛灌大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都逼出泪花。
“我回去后,想去跟母亲说今天看到的趣事。”
“我……我跑到她房里,却看见……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在哭。”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但尾音已经带上难以抑制的哽咽。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哭。”
“没有声音,就是不停地流眼泪,肩膀一抖一抖的,妆都花了……她平时,是最注重仪容的……”
庄承煜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字字清晰,砸在聆听者的心上。
“大夫人去世得早,可在这个家里,母亲好像永远也压不过大夫人的影子。”
“大哥,二哥,他们都那么优秀,那么出色,只有我……只有我,整天就知道傻玩,逃学,惹是生非。”
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次动作慢些,像是借着酒劲才能继续说下去。
“母亲拉着我的手,哭得那么伤心。”
“她说……她说她怕,怕我将来怎么办……她说我这样不上进,拿什么去跟哥哥们争?“
“父亲在外面,肯定还有别的女人,别的孩子,她怕我什么都得不到,怕我被人欺负,怕她护不住我……”
庄承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入酒碗里,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碗中晃动的月影。
“她哭得那么厉害,我当时……我当时心里怕极了,也难受极了,我只想让她别哭了,我想让她笑。”
“我就跟她说,娘,你别哭了,我以后一定用功读书,我听话,我再也不贪玩了,我考功名,我给你争气……”
“第二天……第二天我下了学,先生夸我书背得好,我高兴极了,一路跑回去,想背给母亲听……我想让她高兴……”
“……她吊死了。”
“就在她房里的房梁上,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再跟她说。”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樊康平彻底愣住,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庄承煜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狼狈脆弱。
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住……我……我失态了……”
樊康平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放下酒碗,笨拙地拍了拍庄承煜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拍散架。
“说的什么屁话!跟兄弟还说这个!”他顿了顿,语气沉重。
“我……我真不知道……当年……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心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长生默默地将温水,推到庄承煜手边。
庄承煜接过碗,情绪慢慢平复些,只是眼眶依旧红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贪玩了,我怕……我怕我稍微松懈一点,就会让母亲失望,就算她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太敢跟你们玩了,总觉得自己不配,然后就只知道埋头念书,念到头晕眼花,念到吐,好像那样,就能对得起她,就能让她安心似的。”
他看向樊康平,眼神里带着迟来的歉意:“后来你去从军,我们……联系就少了。”
樊康平心里堵得难受,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这次力道轻些。
“行了,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的,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好好的,肯定也高兴。”
庄承煜用力点头,眼泪又差点涌出来,他赶紧仰头把碗里剩下的水喝光。
酒坛渐渐见了底。
酒后劲足,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庄承煜最先撑不住,眼神开始迷离,趴在石桌上,嘴里还含糊地念叨。
樊康平也是醉意醺然。
他酒量虽好,但心事重,喝得又急,此刻眼眶泛红,揽着庄承煜的肩膀。
“好兄弟,以后大哥罩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长生喝得最少,此刻还算清醒,只是头也有些发沉。
喧嚣过后的寂静,比纯粹的安静更让人心头发空。
月光清冷如霜,洒在庭院里,也洒在长生脸上。
他的目光越过醉倒的两人,仿佛穿透时光。
空气里似乎又弥漫起那股熟悉的脂粉香。
他看见杜玉楼。
那个曾名动一时,风华绝代的名伶。
台上眼波流转,水袖轻扬,唱尽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台下却清冷孤傲,眉宇间总锁着一缕轻愁。
长生至今还记得师傅握着他尚且稚嫩的手,一遍遍纠正他唱腔和身段时的严厉与耐心。
记得在无人时,他对着窗外暮色,轻轻哼唱那些哀婉小调时的侧影。
“玉青,唱戏要用心,但别动心,情字太磨人。”
那时他还不懂,只觉得师傅可怜,又可悲。
为何要将自己的一生,系于一个负心薄幸之人身上。
为何明知是苦海,还要一头栽进去。
直到后来,他自己也经历了那些。
原来情之一字,不止是戏文里的缠绵悱恻,不止是飞蛾扑火般的痴恋。
它可以是带着责任与现实的无奈,是真心,是疯狂,是卑微的祈求,甚至是小心翼翼的靠近。
这滋味,太复杂了。
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为了生存,为了片刻的安稳,他早已将嗓子身段,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戏文,荒废大半。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正经经地开腔唱过一整出戏。
他也辜负了师傅莫动心的告诫。
终究,是尝过情字的厉害,懂得它如何能将人变得面目全非,如何能将人捧上云端,又将其摔得粉身碎骨。
长生缓缓拿起桌上那只粗陶酒碗,站起身,走到庭院中,抬起手,将碗中残酒,缓缓倾洒。
“师傅……”他开口,声音很轻,“敬您一杯。”
“希望您下辈子,别碰着情爱了,找个安稳人家,就唱您喜欢的戏,唱到唱不动为止……或者,干脆别唱戏了,做个寻常人,平安喜乐。”
“徒弟愚笨,到现在才勉强咂摸出点您当年说的,情是个什么滋味。”他嘴角牵起极苦的弧度,像是自嘲。
“对不起,师傅。”
“蹉跎了这一生,戏没唱好,人也没活明白。”
“到底是辜负了您的心血。”
他保持着那个举碗倾洒的姿势,静立片刻,才慢慢放下手。
月光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寂寥。
庄衡钦不知何时回来,就站在他身后。
“夜里风凉,怎么都在外面?”
他没等长生回答,便动手解开自己大衣的扣子,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厚实外衣脱下来,披在长生肩上。
庄衡钦示意仆从把众人送回屋。
屋内的暖意驱散外面的寒凉,却让长生觉得肩上的大衣变得有些滚烫。
他转过身,看向庄衡钦,灯光下,对方眼底的疲惫似乎更明显些。
“我……”长生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刚才想起我师傅了。”
“他唱了一辈子戏,最后却为情所困。”
“临走前,他嘱咐我我好好唱戏,别学他动心,可我两样都没做到。”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