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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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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札的碎片在河面上打了几个旋,便顺着水流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渡站在河边,看着那些承载着巨大秘密的纸屑最终与泥沙混为一体,心头仿佛也有什么东西随之流走了,空落落的,却又异常轻松。
青萍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也好,”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流淌的河水,“这本就不该是值得传承的东西。”
守墓的职责结束了。维持了百年的谎言被戳破,编织谎言的盟主自焚于沼泽,而他们这两个最后的知情者,站在了谎言废墟之外的土地上。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得几乎有些不真实。他们在小镇住了下来,用身上仅剩的银钱盘下了这个临河的小院。陈渡的伤势痊愈后,开始在镇上的铁匠铺做帮工,打打杂,也学着抡抡锤子。他不再碰剑,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被收在了床底最深处。青萍则重操旧业,每日上山采药,回来炮制,偶尔也给镇上的人看看小病小痛,换些米粮。
江湖似乎很远。关于那场巨变的传闻,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偶尔会飘来一些零星的种子。有人说司徒雷死得活该,也有人说那个揭破真相的年轻人不知所踪,或许也死了。更多的,是关于各地势力如何重新划分地盘,如何争斗不休。没有了《无极心经》这个虚幻的目标,争夺变得更加直接和血腥——为了钱财,为了地盘,为了女人,或者仅仅是为了积年的仇怨。
陈渡听着,沉默着。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会因为听到这些消息而心潮起伏,或愤怒,或悲哀。他只是听着,然后继续抡动铁锤,敲打着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青萍的话更少了。她采药,捣药,晾晒草药,动作依旧精准而宁静。只是偶尔,在月色清朗的夜晚,陈渡会看到她独自坐在院中,望着东南方向——那是黑水沼的方向,也是她师父埋骨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寂寥。她守着那个秘密太久了,骤然放下,生命仿佛也空出了一大块。
一天傍晚,陈渡从铁匠铺回来,手里拎着一包酱肉和一壶劣质的烧刀子。青萍正在院中分拣草药,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今天发工钱了。”陈渡将东西放在石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这种靠力气挣来温饱的感觉,踏实而具体。
青萍抬起头,看着他被炉火熏得微黑的脸庞和手上新添的茧子,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嗯。”
两人就着酱肉,对饮那壶辛辣的烧刀子。酒很劣,呛得陈渡直咳嗽,青萍却面不改色地饮下一杯。
“我以前,”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飘忽,“跟着师父在山里,除了辨认草药,就是练习那几式杀人的技巧。师父说,那是为了在必要时,有能力守住秘密,或者……终结秘密。”她晃着杯中浑浊的酒液,“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技巧会用来说出真相,也没想过,说出真相后,还能这样……喝酒。”
陈渡看着她,第一次在她清冷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属于寻常人的迷惘和疲惫。他拿起酒壶,给她斟满,也给自己倒上。“我师父教我武功,总说江湖险恶,要有一技傍身。可他从来没告诉我,最险恶的,不是刀剑,是人心编织的罗网。”
他仰头喝尽杯中酒,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现在好了,网破了。我们……自由了。”
“自由……”青萍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而珍贵的词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陈渡和青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他们在这里并无熟识到会深夜来访的友人。
陈渡站起身,示意青萍退后,自己走到门边,沉声问:“谁?”
“请问……是青萍姑娘家吗?”门外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妇人声音,“我娃儿……我娃儿烧得厉害,浑身抽搐,镇上的李郎中出诊去了,求姑娘救命啊!”
陈渡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一个衣衫朴素的农妇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正焦急地跺着脚,脸上满是泪痕。不似作伪。
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院门。
那妇人一见青萍,如同见了救星,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青萍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娃儿!”
青萍快步上前,扶起妇人,接过孩子。婴孩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四肢果然在微微抽搐。她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滚烫,又仔细看了看孩子的瞳孔和舌苔。
“是急惊风。”青萍迅速判断,对陈渡道,“去我屋里,把那个褐色陶罐里的药粉拿来,再用温水化开。”
陈渡立刻照办。青萍则让妇人将孩子平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取出随身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在孩子的人中、合谷等穴位上轻轻刺入。
孩子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陈渡端来化开的药水,青萍小心地一点点喂给孩子。忙活了近半个时辰,孩子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也褪去了一些,沉沉睡去。
那妇人千恩万谢,几乎又要跪下,被青萍拦住了。“夜里还需注意,明早我再去看他。”她包了一小包药粉递给妇人,“若再发热,就用这个。”
妇人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嘴里不停念叨着“活菩萨”。
院门重新关上,小院恢复了寂静。空气中还残留着草药的苦涩气味和一丝淡淡的酒气。
陈渡看着青萍,她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似乎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带着温度的力量。
“你救了他。”陈渡说。
青萍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妇人离去的方向,轻轻“嗯”了一声。“以前学医,是为了在山里活下去,也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没想到,真的能救人。”
她的目光转向陈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或许,这才是‘守墓人’真正该守的东西。不是那个冰冷的谎言,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陈渡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这几个月在铁匠铺,打造农具,修补锅釜,虽然辛苦,但看到那些庄稼汉拿着他参与打制的镰刀锄头露出笑容时,心里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那与他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更加细微,却也更加踏实。
“是啊,”他点了点头,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星子,“江湖很大,但我们……可以在这里。”
可以在这里,打铁,采药,救人,喝酒。可以在这里,忘记《无极心经》,忘记司徒雷,忘记那些血腥的追杀和混乱的争斗。可以在这里,只是陈渡,只是青萍。
第二天,生活照旧。陈渡去了铁匠铺,青萍背起药篓上了山。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然而,小镇的平静终究是相对的。几天后,几个骑着高头大马、佩着刀剑的江湖人出现在了镇上。他们风尘仆仆,眼神锐利,在镇上唯一的酒馆里大声谈论着外面的纷争,言语间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和对地盘的热切。
陈渡去酒馆给铁匠铺打酒时,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那几人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粗糙的手和沾满煤灰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屑地移开了,继续高谈阔论。
陈渡面色平静地打了酒,付了钱,转身离开。走出酒馆时,他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扫过,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些人不认识他,他们眼中只有一个普通的、落魄的铁匠学徒。
回到铁匠铺,炉火正旺。老师傅招呼他:“阿渡,来,试试这把柴刀,看看火候够不够。”
陈渡应了一声,走过去,接过锤子。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沉重的铁锤,对着通红的刀身,猛地砸下!
“铛!”
一声清脆响亮的撞击声,火星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映亮了他沉静的双眸和额角的汗水。
锤起锤落,富有节奏。那声音不再是为了搏杀而练就的死亡韵律,而是为了生活而奏响的、充满力量的乐章。
江湖未曾远去,风波或许永无止息。
但他手中的锤,已找到了新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