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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同病相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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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tha的忌日快到了。跟往年一样,梁枕都会在五月三日这天去祭拜。带上一束花,还有几盒在他小的时候Martha常做的炸物点心。
Martha是个创作者,她的脑子总是对食物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但可惜,她没这方面的天赋,他和梁枕一样是个食物杀手。
她会把肉类、蔬菜和水果混在一起,或炒或煮还有蒸。她曾经用鸡胸肉榨汁,再配上切成丁的绿得发黑的苦瓜和同样榨成汁的苦苣,打上一个鸡蛋,搅入面粉,在平底锅上剪成薄饼。
那是梁枕吃过最完蛋的食物,味蕾被挑衅,舌头被覆上一层苦汁。
那时候,梁枕是唯一一个愿意品尝她手艺的人。Martha满眼期待地看他,希望能在不到十岁的小孩嘴里得到肯定。
梁枕细瘦的胳膊背在身后,微微仰头,吐着浅绿的舌头,大眼滴溜溜地转。
Martha没得到她想要的,一个月没理过梁枕。梁枕知道自己做错了,整天去敲她的门。
这里只有梁枕会品尝她的食物,同样的,也只有Martha会搭理他,会给她带吃的。
除了自己做的,还有一些蛋糕。Martha买的。梁枕馋她的蛋糕。
他与Martha总共见面不超十次,但小孩生性天真,Martha也与那些时髦的奶奶不一样,这也是他们能玩到一起的原因。
Martha一件花褂子穿到烂,花白的头发固执地梳向一边。她和梁枕一样,一个人待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至少梁枕没见过。
他13岁那年,Martha去世了。他那时从西尔佛恩回来去找她,没日没夜地敲她的门,后来她的家进了新的陌生人,他就没再去找过。
长大一些,愈发清晰地认识为什么Martha没再给他开过门。
他不清楚Martha有没有亲人,她死了之后是被谁处理的,有没有好好安葬,还是尸体发臭了被其他邻居闻到送去了火葬场。
莫尔登桥,底下是惊涛拍岸的莫尔登湖,吞噬过很多人,也解放了很多人,收容很多人……
梁枕不会做Martha那些外观和味道都奇形怪状的食物,循着味蕾中的记忆去买,买到了大相径庭的食物。他不会过多纠结这些,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苦瓜和苦苣。Martha最喜欢这两样蔬菜,几乎每道菜都会出现它们的身影。梁枕保证苦二兄弟出席就行了。
5月3日这天是周三,前一天,梁枕破天荒地请了假,Erik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梁枕比往常醒得更早。凌晨五点十分,天要亮不亮,灰沉沉的,开始飘小雨。梁枕坐在阳台,等天空彻底大亮了才出门。
路上行人无几,极个别的往金融科技中心相反的方向跑,唇色很白,脸色蜡黄,在公司熬了一夜才回家。
梁枕撑着伞走在街上,黑皮鞋被水珠溅湿,他左手提着两个帆布袋,有些萎的苦苣冒出一截。
风雨搅动莫尔登湖的湖水,流动的速度更快了……
他立在桥头,站得笔直,东西还拿在手里,没有放下。他在回想,上一年好像也下雨了,前年呢?有些忘了,应该没下吧,下的话他会记得的。
梁枕把祭奠的东西摆好,伞留给它们。要不了多久,熟食会被流浪汉偷走,而苦苣兴许会被路过的行人暴躁地踢到莫尔登湖里去。
莫尔登湖离肯辛顿很近,他走路来的,没了伞,他脱掉西装外套撑在头上,跑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身上都湿透了,有点冷。他麻烦店员给他拿包纸,脸上擦干净,等裤脚不再滴水了,将外套搁置在外面,走进去,买了一把伞,结账的时候,竟然碰见了Erik。
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两人在便利店提供的长桌相对而坐,各点了一杯热饮。Erik怀里还捧着一束山茶花,白乳丰硕的花瓣淌着汁水,一看就是用心挑选的。
“部长,蛮巧。”
Erik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抿着嘴笑笑。
“这其中猜测占了很大成分。”
他不懂:“什么?”
“我刚看见你在莫尔登桥,在想什么人吗?”
Martha没什么不能说的:“哦,一个老朋友。”
Erik坐得很直,身上还是那副装束——掉漆的金丝眼镜和挽到小臂上的白衬衫。
“很巧,我也是来看老朋友。”
梁枕有点摸不着头脑,从他的出现,到他说的话,他都很迷糊:“花挺好看的。”
Erik捻了捻:“你每年5月3日都会请假,所以我猜了猜,只是没想到,你也是在这个地方。”
梁枕有些苦涩:“因为我不知道她葬在了什么地方,公墓上没有她的碑。”
“他也是。”
Erik紧接道:“他也没有碑,他的最后一面我甚至都没见着。他最后一次去西尔佛恩我就再没见过了,只有一份遗体处理告知书,什么都没留下。”
梁枕不是一名擅长倾听和安慰的人,Erik的话让他措手不及,不知道说什么,担心说错话,徒增他人忧伤。
“很不幸运的巧,我连Martha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但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所以就用了这个方式。”
Erik看出来了,仍保持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你不用紧张,我来找你,不是让你安慰我。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太久了,说出去了反而轻松一点。如果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梁枕说没事,看向外面:“可是下雨了……”
Erik站起来:“没关系,我和他就是在下雨天认识的,当时的莫尔登湖也是啪嗒啪嗒。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吗?”
梁枕想要买三把伞。Erik说没关系,山茶花烂在雨水里,他才能看见和闻到。
现在已到中午,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有伞的挺直了身子优雅得慢悠悠地走,没有遮挡物的抱头跑,踩过水坑溅起浑浊的雨水,连带着走到桥中央的二人也一并弄脏。
“梁,八年前我和他认识就是在这座桥上。当时我刚结束一段失败的恋情,出来散心,伞都没撑,走到了这里,遇见了他。”
梁枕这三十几年来就有过杜津淮这么一个前男友,还是别有用心故意接近展开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该留在心里的也散不了。
“Erik,他一定对你很好。"
Erik从始至终都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是幸福的:“是,我很幸运,也很感谢当初走来莫尔登桥的自己,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情感。”
梁枕轻声地嗯了一声。
Erik把花放下,靠在围栏上,雨势比早上的还要大,一个转身不到的时间,花瓣便已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几瓣被冲刷到路中间,被踩烂了,融进泥水里,他却毫不在意。
“还记得前段时间在沃尔科特楼下和我打架的人吗?”
太不符合Erik的调性了,那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想忘记都难。
“当然哈哈。”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他顿了一下:“他对我有一些误会……全面来讲,也不算误会吧,我尝试过,但行不通,放弃了,他也没再来找过我。”
他说的很囫囵吞枣,梁枕再次听不懂他的话,不好随便应和,只好保持沉默。
“你晚点要去沃尔科特吗?”
梁枕笑:“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那要不要先吃饭?”
他俩同事将近六年,去掉晚会的话,倒是还没一起吃过饭。
“可以。”
两人口味出奇的一致,对什么都不挑,什么都可以吃,就按着服务员推荐的招牌菜都来了一份。
虽然共事,但算不上熟,双方尝试了好几次都起了个话头就草草结束,安静地用起餐来。
“梁,决定好了吗?去的话我带你。”
反正下午也无事,去就去了。
“好。”
梁枕身上湿了一半,忍着吃了顿饭已经够难受了,他在研究所里的柜子里放了几件衣服,可是缺了裤子。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只能先把上衣换了,裤子拧干水分,将就穿一个下午。
进浴室关门前,隔壁的隔间突然有个人光着膀子出来,上半身还淌着水,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滑,落到裤子里的人鱼线里去,湿的头发撩起来往后抓,脖子上还戴着条银色素链。
二人皆是一愣。
洗澡房在最顶的两层,健身房对面安置,要想洗澡,只能到这儿来。
杜津淮上下扫视他,裤脚湿了拖着:“你干什么去了?”
梁枕收回直愣愣的眼睛:“哦,早上出门没带伞,淋湿了,现在要换上。”他说完,兵荒马乱地要进去。
杜津淮拽住他,摸他的额头,又翻他手上的衣服来看,就孤零零的一件上衣,薄的要死。
“你等一等。”
梁枕看他匆匆出去的背影,问道:“你干嘛?”
杜津淮擦干身上的水,套上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又埋头在自己的储物柜里找东西,翻出来一件裤子和白色长袖,扔他手里:“穿这个。”
梁枕低头,拿起来看:“这是你的衣服,我不用。”
杜津淮夺过他手里的薄衣,扔到洗手池弄湿:“不穿就裸着。”
梁枕来了气。这个人什么话都不说就把自己的衣服给弄湿,还强制自己非得要穿他的,哪来的道理。
他把他的衣服甩给他:“你有病,大不了我不洗了。”
杜津淮在门口拦住他,叹了口气,充满了无奈:“你身上全湿了,拿着个薄上衣想感冒啊?那衣服我没穿过几次,不要嫌弃。”
梁枕后知后觉他的意思,想骂也骂不出来,推开他,嘟囔着脸:“我不用,我自己的可以,我柜子里还有,我去拿。”
“有为什么不拿条裤子?行,上衣可以不要,裤子得换。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怪不得腺体烂成那样。”
梁枕心下一抖,红着眼怒怼他一眼,一话不说跑回自己的楼层,再没上来过。
Erik恰巧碰见他跑出去,一脸懵然,再看杜津淮的焦躁后悔样,好像猜到了什么,又不确定。
这种事可不好瞎说,万一别人家的找上门来闹事,对沃尔科特的名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