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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脆青豆(3) ...

  •   “你给我闭嘴!”吴文娟又伸手在女儿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还贫!越说你你越蹬鼻子上脸!”
      “我又没说假话,”程笑笑委屈道,“妈你不信就看看励志鸡汤,这种故事一抓一大把。”
      “可那只是励志鸡汤啊,宝贝儿,”专注开车的程房东也忍不住了,“所谓鸡汤,就是拿来给你们当作文素材背背过,混完考试就当笑话看的东西。”
      “就是就是,现实生活里哪有那种‘天才’哦,”吴文娟接话,“谁还不是摸滚打爬出来的,生活不易呐。你还小,再过个三五年,等你长到你哥这么大,自然就明白啦。”
      程笑笑撇了撇嘴。
      “喂,真的吗?”她扯程溥阳的衣角,“可我觉得橙砸画画真的很有灵性——就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看过这么多漫画,都没一个画师能画出他那样笔触分明的赶脚。”
      “会……会画画的人多的是,”程溥阳思索了好一阵儿,才勉强挤出一句,“可是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这个专业,如果不走下去岂不可惜吗?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可惜!”程笑笑噘嘴嗔怒,“专业算啥,有梦想、有自己真心喜爱的事儿就够了,只要发奋刻苦哪有实现不了的梦想呢?”
      程溥阳再次语塞,吴文娟连忙打圆场:“侄儿,你别听她胡说,小姑娘不懂钱的重要性——哎,她这个年纪,做做白日梦也是正常的。”
      程溥阳神色复杂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抽搐了几下,等到面包车徐徐开下高速,萧山机场的螺旋公路已经近在眼前,方才干涩地挤出一句客套:“知道了,谢谢老姨。”
      话音出口的刹那,心头的悸动几乎令他晕厥。
      “哥,你咋了?”程笑笑觉得不对劲儿。
      “没、没什么,”程溥阳搪塞道,“讲真,我忽然觉得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
      程笑笑丢给他一个没头没脑的露齿笑。
      程溥阳也跟着咧了咧嘴。他知道小姑娘的每句话都是有口无心,但乱糟糟的思绪此刻已经在他脑海里炸开了绚烂繁花,热闹喧嚣宛若除夕夜的烟火秀。
      虽然是玩笑,但说得有道理啊。
      如果……如果他是真的喜欢这一行呢?
      他又在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诚然自己喜欢医学喜欢泡实验室,可这不代表林准也喜欢呐!
      程溥阳叹了口气,汽车陡然的颠簸强迫他陡然回神。他定睛望了望车前窗外的笔直柏油路,远处水淋淋的海市蜃楼忽然让他有种“作计乃尔立”的感觉。
      他是怎么把三大件行李拖进机场、如何急匆匆检票找到自己的座位、如何凭借肌肉记忆扣紧安全带再下意识把窗罩掀开一半儿,程溥阳都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飞机起飞后不久,他突然决定要取下已经被妥善安置在行李架最内侧的双肩包,从里面摸出一根铅笔,外加那本皱角折页的A4线圈本。
      “林准。”
      他把那个名字又叨念了一遍:“老铁。”
      卡通猫咪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保持微笑。线圈本扉页上,“追男友の神秘计划”几个字已经褪了颜色,边角甚至添了被水浸染沁透的污迹。
      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
      程溥阳拉出小平桌,把线圈本平摊在上面,随手翻开某页仅存的空白,没有着急写字,而是用铅笔头在上面点了几点,旋即开始勾勒脑海里出现的图画。
      他画了一个比例失调、五官不周的少年。
      画完他还笑了一下,可能是在笑自己画技诚然难以入眼。末了竖起本子在桌板上装模装样地磕了几下,眼珠一转,又在少年身边画了另一个少年。
      两人的手起初是垂在身体两侧的,但程溥阳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又费了一番功夫姓双肩包里摸出橡皮,把两人身体对侧的手臂擦了干净,三下五除二改成了勾肩搭背的动作。
      “林准……老铁。”
      他把那两个词儿连起来念了一遍,旋即又皱皱眉头,约莫感觉这种动作在男孩子群体里过于寻常——故而再次修改,这回把那两条手臂直接连在了一起。
      “老铁,对不起。”
      他兀自喃喃:“先前的事儿怨我。”
      “林准,你原谅我——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话,从今往后,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都愿意支持你,我会始终支持你,你放心。”
      他凝望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再次低语但掷地有声:“我不会再勉强你学习……我会支持你勇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喜欢下去吧。
      如果你愿意爱,我也永远爱你。
      ……
      南方的夏天自然是冗长的。
      望月公寓外环的堕落街通常只在学生往来频繁的时段儿繁华,故而暑期生意相对冷清,反倒衬得法桐树上的蝉鸣声愈发猖狂放肆了。
      “唧——唧——”地拖着长腔,尾音缝纫进车水马龙的嘈杂里,拌着焦躁灼烈的阳光,把空气都掺水和面,濡湿成细密的水珠儿,在慵懒呼吸的缝隙里悄悄黏在发根和鼻翼的角落里。
      湿、热,闷得人心里发慌。
      林准和刘蕾没少往医院跑,但大多时候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往ICU里探头探脑。大一没有接触临床专业课,林学渣也只能勉强背背二十个必需氨基酸的缩写,ICU里的各项设备他看不懂,只觉得那些红蓝黑的管子确实吓人。林向兵躺在狭窄的病床上,电线和导管在他身上交叉缠绕;心电监护仪的数字随心跳和呼吸节拍上下浮动,生命体征的数字沉默着保持在某个特定的水平准线附近。
      林准看着看着,鼻头就是一阵儿发酸。
      你说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再怎么变着花样儿也不过十个阿拉伯符号,怎么就能代表一个人活着还是死了,怎么就能支撑起一个人生命的重量呢?
      “妈,我爸到底啥病啊?”林准伸胳膊揉了一下鼻子,“自打他住院,您还没告诉过我呢。”
      “你甭管。”刘蕾说。
      林准第无数次像皮球似的泄了气。这些天里他问刘蕾这个问题问了不下百十遍,但这位刘村妇咬紧牙关要把老耕牛的犟脾气进行到底,无论林准怎么苦苦哀求,她牙缝里始终都是那俩词儿——“你甭管”和“说了你也不懂”。
      “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林准再次尝试撬开这个被她死死守护的秘密,“再说了我是学医的——既然学这一行肯定比您懂得多不是么?”
      “废话少说,”刘蕾哼了一声,又扯起了陈年旧账,“林准,你还好意思自称‘学医的’,就凭你那退学申请都能搞回家的本事,多好的病人搁你手上都没两天活头。”
      林准侧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那他啥时候能回家?”他问,“ICU费钱。”
      刘蕾说:“可不是嘛,一天成千上万!再这么拖上两个月,我怕你爹没治好,咱家里也穷得底朝天——人财两空,这辈子完了。”
      刘蕾说话的时候,眼眶发红。
      林准听出她话里有话,刚才还逞着午后犯困的莽劲儿耍嘴皮子,现在突然完全清醒过来。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试探着问,“钱是一回事,花完还能挣,人命总不能放任自流吧?!”
      刘蕾低着头,没说话。
      许久才拉着林准的手,轻轻地说:“走吧。”
      “去哪?”他问。
      “走,”刘蕾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回家。”
      林准浑身上下陡然一颤,神经纤维像过了道上百安培的电流。他被刘蕾牵着手向前恍惚着趔趄了两步,忽然像脚底生根一样再也迈不懂腿了。
      “怎么了?”刘蕾没回头,“走。”
      林准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口,血的腥甜味儿顿时在口腔里泛滥成灾:“我……我不走。”
      刘蕾也站着,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怔怔地站着,膝关节因长久干体力活而略显蜷曲,腰和脖颈也微微发弯。虽然穿了相对体面的中年妇女标配的绛红碎花短袖衣、黑色地摊货薄款五分裤,但整个人看起来仍是沧桑的、龙钟的、饱经风霜的,像一墩风吹日晒常年雕琢而成的木桩。
      半晌儿,她慢慢回头,眼眶更红了。
      “回家吧,准准,”她再次说,声音沙哑哽咽,“你爹他入院时就已经诊断胰腺癌了,真不能再拖了、咱家真的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准的身子歪了歪。似乎有块巨石,从百世米高空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他的胸口。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看见刘蕾掉眼泪。
      “准准,你爹恐怕不行了。”
      这是刘蕾第无数次对他说这句话。
      整整一天,林准都在思考它。他把它反复玩味,似乎要从几个黑黢黢昏沉沉的字眼儿里抠出些许光亮来。八月底的杭州闷得像一台火炉,周遭的锅啊罐啊,连同窗外往来的汽车和行人,都像油锅里下水饺似的,被搅进了这潮热湿重的烂泥浑水里。
      这人好端端的,咋就得了癌症呢?
      “你爹他就是作,人家医生说了不能喝酒他非得喝,他躲着我喝,他不要命……”刘蕾说着说着语气就软了,“准准,你这学医的孩子,咋不劝劝他呀,他还带你喝酒,他还害你……”
      “妈,您别说了,”林准皱着眉头,大脑因长期失眠而昏沉作痛,“您也知道,我爹胰腺的毛病很多年了,去年入冬急性发作的时候大家也没重视,外加之前没按规矩住院治疗,才……”
      “啊!天哪,地哪!”
      刘蕾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大吼了一声,膝盖“噗通”一软,整个人仄斜着摔倒在地,捶胸顿足地哭喊道:“老林要是没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这日子可咋过活啊!”
      林准见状,也顾不得头疼得像针扎,连忙扑过去搀扶:“妈您先别着急,咱家的情况医院里也知道,总不能见穷不救吧?我听说癌症还分早中晚期,我爹没准儿还是早期,先吃着药,等过了这段时间,身体营养状况改善之后动个手术,也许问题不大。”
      刘蕾哭得满脸黏腻腻的鼻涕和泪。因为怕电费贵,出租房里不敢开空调,三十六七度的湿热天气把三楼逼仄的小屋子活生生变成了炼炉,热空气在屋里横冲直撞,填得满溢出来,仿佛要将两人烤化了炼成仙丹呈贡给玉皇大帝。
      刘蕾的长头发也有半个多月没洗了。自打听说林向兵得了绝症,整个人的魂魄便断了大半儿,终日目光凝滞、情绪无常;人也变得蓬头垢面,靠近一闻,酸臭的汗掺着头油味儿能把人熏出泪来。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啊,她像变了个人似的。
      林准扶着她慢慢地挪到床沿上,让她坐好,自己蹲踞在她面前,仰视着她躲在沾着灰尘的头发里的蜡黄的脸,轻轻地说:“妈,咱别灰心,您听我一句话——我听老师说,消化道恶性肿瘤的预后相对都好,只要及时治疗,生存期还是非常可观的。”
      “准准……准准啊,”刘蕾僵硬地伸出手指,抚摸着林准同样汗湿黏腻的后颈,使劲儿搓似要给他搓下三层皮来,“我眼看着他吐血、眼看着他叫疼……我不忍心呐!你知道那些管子……那些管子……他们把它硬生生往他身上插!没有麻药也没有杜冷丁,都是硬生生插上去的!插了拔拔了插,流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都是他作出来的苦果子呐……屎尿都得靠人伺候,每天就这么眼一闭一睁,嘴巴里冒点儿血再喊两声疼,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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