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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柠檬茶(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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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是去冰做法,糖也只放足了七分,可流入喉咙的时候还是甜腻不堪,又冷得嗓子生疼。林准只象征性地吸了两口便停住了,长吁一口气后慵懒地将脊背松垮贴在后排课桌的前棱上,一边继续发愣一边小角度偏头去望雷冉雪的侧身。
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无比安静,静得近乎不真实。中性笔尖在纸上摩挲时滚珠转动的“嘶嘶”声在空气里徐徐弥散,灯光混着月光毫不吝啬地泊进目所能及的一切。月牙楼的走道里已经鲜见人影,周遭的教育超市、纪念品商店以及其他学生组织或社团的办公室早已熄灯锁门,只有楼外草丛里的几只秋后蚂蚱或者蟋蟀,还在此起彼伏地卖命喧嚣。
雷冉雪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似的,胳膊下的课本和练习册翻过一页又一页,自行打印的材料也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荧光笔画痕。
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为什么要把书本画得令人眼花缭乱才满意呢?为什么注意力需要靠手指的肌肉记忆来保持集中呢?林准甚至觉得那些本无所谓的笔记有些矫揉造作,似乎在辛辣地讽刺亦或暗喻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某种令人安心的宣誓。的林准斜斜地盯着它们,它们也沉缄默着在他视野里幻化作数不清的光与影,串起墙壁挂钟的滴答声响,然后将彼时的一刻拓印封存。
林准从桌洞里随便摸出一沓纸,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勾勾画画——他也没想过要画些什么,也没有合适的腹稿能够临时调取,只是忽然有种酣畅淋漓的冲动。片刻之后雷冉雪似乎完成了今晚的学习任务,凑近他肩头浮光掠影地一瞟,便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准哥哥,你怕不是画神下凡?!”
林准微微一笑:“哪里,爱好罢了。”
“爱好”两字,刺得心尖一阵儿涩痛。林准就着那丝疼痛抿了抿嘴,又端起奶茶狠狠吸了两口。
哦,原来甜食真的可以成为某种美味的麻醉品。
“准哥哥,既然你画画这么好看,为什么还要来学医?”雷冉雪问,“你看你既没有打草稿又没有临摹参考,还能在这么短时间里画得这么棒,如果去学艺术设计,一定……”
“不,”林准生硬地打断,“不是的。”
“为什么?”雷冉雪皱起眉头。
“我妈说,读医相当于端稳了铁饭碗,”林准苦笑道,“画画嘛,充其量算个爱好或者特长——靠它吃饭,恐怕还没赚到钢镚儿就饿毙街头了。”
雷冉雪吞了一口口水。
“画的是谁?”她问,“有什么故事吗?”
林准惊讶地望了她一眼,心想莫非热恋期的小姑娘都喜欢在细枝末节的琐碎细节上钻牛角尖?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相比其他刚开始谈恋爱的女孩儿而言,面前这位已经将“克制”二字诠释到极致了,毕竟自己从来也没尽到一位合格男朋友的职责——林准这么想着,心里也就释然许多。
他把胳膊从画纸上移开,于是那些粗犷而不吝细节的线条就在雷冉雪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
纸上画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是我,”林准坦言,“和我一位朋友。”
他也知道“朋友”这个词不足以概括程浦阳和自己的关系,但在雷冉雪面前,他还能怎么说呢?
“你们班的?”雷冉雪把那张画纸抽到面前,从头到脚将那个穿着短袖短裤运动鞋、留着普通学生板寸的高个子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唔,人还是耐看的。”
“什么叫‘还是’,”林准打趣道,“是我行政班的朋友,真人的样貌和这上面画的差不了多少。”
停了一会儿,又说:“叫程浦阳。”
“我知道,我哥跟我说过,”雷冉雪来了兴致,“前段时间精神食粮聚餐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他。”
林准冷笑:“哼,表面上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内地里三个如来佛祖都镇压不住。”
“我哥说他上学年拿了一奖,还评上了好几个标兵,”雷冉雪继续说,“看来是个内外皆秀的大神级的人物。”
怎么啥都能扯到这个敏感话题上来呢。
林准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了,咋舌半晌儿也没寻到合适的词语能在小姑娘面前发发牢骚——于是只得假装满不在乎,甚至还嗤之以鼻道:“什么标兵啊奖学金啊,都是你们这层次的人的高谈阔论,阳春白雪的玩意儿俺可挨不着边。”
气氛忽然变得胶着起来。
“咋啦?”雷冉雪用胳膊肘戳戳林准的手臂,“不高兴?”
林准一皱眉头,摆手:“没事儿。”
“胡说,就是有事,”雷冉雪几乎激动得站起来,“这又没有外人,你有啥不高兴的不如一吐为快。”
林准这才四下里瞅了瞅。确实没人,连月牙楼的保安都躲进值班亭打起了瞌睡。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话到嘴边又哽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许久,才讷讷地说:“我不想谈这个。”
话音刚落,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热流从心窝里升腾起来,不由分说顺着脖子上的脉络直冲头颅。第六感告诉他这股热流带来的结果大概率会让他感到尴尬,于是他背过身去用力打了个伪造的喷嚏,又狠狠吸了吸鼻子,末了起身就要走。
“哪个?”雷冉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扯住林准的袖口,“准哥哥,你今天一直怪怪的。”
林准的一套动作被半途斩断,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只能顺势在原地站稳脚跟。他仍然背对着雷冉雪,因为那股热流此时已经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之间来回肆虐,直让他眼眶酸痛、鼻尖发酸,喉咙里也像住了只不安分的蛹,只等着一粒火星把所有的眼泪鼻涕炸出天女散花。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
林准试图扪心自问:我怎么了?
雷冉雪也站起来,就要把他的肩膀往后扳。千钧一发之际,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刺耳的出厂设置铃声在密闭的教室空间里格外刺耳。
林准本能地捂紧了口袋,也顾不得眼泪鼻涕,脸色“腾”地红成了熟透的苹果。
“我、我去接个电话。”
林准说完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教室,左拐右拐来到月牙楼北门外靠近启真湖的一处偏狭的路灯底下,这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掏出铃声已经响过三遭的手机,颤巍巍地按下了通话键。
“妈!我跟你说过八百遍了,能不能不要在晚上九点之后再给我打电话!”
不等对面讲话,他差点把嗓子喊破出血:“你想让同学们笑死我吗?啊?你想让他们看我用三百块不到买来的二手老年机吗?你想让他们认准我是个满身地摊货的穷光蛋吗?啊?”
风掠竹枝,飒飒声响都像在热浪里煎炸翻滚过似的,从头到脚都是烧红的倒刺儿。
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沉默了一个世纪。
捱到林准气也消了、身上的热浪也散了,额角的汗和糊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差不多风干了,那个缓慢迟钝的、像老式三轮在干涸黄土坡上碾过的皲裂的车辙似的中年女人的声音,才如同生锈齿轮似的顺着扩音器一卡一顿地灌进耳朵。
“儿,回来吧,妈有好东西给你。”
林准一愣:“什么?”
刘蕾就又重复了一遍:“儿,妈有好东西给你。”
林准兀自点点头,勉为其难地道了句“嗯”就关了手机,然后在原地呆愣了片刻,末了一步一步慢腾腾地往望月公寓的方向挪过去。
迫近子夜,启真湖的水汽将周遭的竹林和矮冬青染上了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迪臣路上每隔十步距离机械出现的仿欧式冷光灯沉寂地亮着,似乎会永远这样漠然而寥落地明亮下去。林准一路走一路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他看到步伐像牵线木偶似的前后交错,他也看到青黛石板周遭的绊脚的裂隙。他甚至能将它们的数量和出现的位置倒背如流。
走着走着,忽然鼻尖一酸,眼泪又跟着来了。
人都说,混进城里的村娃儿本就要强,有啥成绩啊荣誉啊,总想踮脚削尖脑袋争个一二。林准也不例外。他卖过大蒜,见过林家村的父老乡亲是怎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气喘如牛地从一穷二白的日子里杀出血路的。他骨子里渴望自己像他们一样——不是指干农活,而是他要求自己要继承他们的那股子拼劲儿,一腔热血燃烧到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但没想到人的精神竟然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越是要强的人越扛不住变故和重压,越是渴望胜利的人越容易过度敏感——这似乎是一条约定俗成的定律,谁都不愿意坦白承认,谁都在一趟又一趟地重蹈覆辙。
林准不疯不傻,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纵然明白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维,纵然一遍遍歇斯底里喊着“不骄不躁、谨言慎行”,到头来还是要把自己禁锢在用数字量化的所谓“优秀”的定义里,圈地为牢作茧自缚。
他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越想心里越觉得别扭,越觉得自己白白忙活了二十来年,好不容易熬过十年寒窗的苦日子考进城里,却一眼望去尽是天外之天人外之人。他走过与昨天前天半年前同样清冷寥落的北街,看见装潢各异的咖啡馆的门匾异彩纷呈;他走到过往行人络绎不绝的堕落街,“清河老铺”门前依然排着长队。他走进望月公寓的南门,迎面扑来的晚风将头顶的三排彩色风车吹得飒飒作响——他看见“樱花苑”的大理石排躲在昏暗㿠白的灯光里,像躲在喧嚣与繁华背后的天涯孤旅——于是他就触景生情地,很想嚎啕大哭一场了。
故而当林准推开五号三楼那扇虚掩的木门时,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颧骨、鼻翼和唇角,扑簌簌滚落而下。
“妈,我觉得压力很大。”
林准颓唐地把书包从肩头滑到墙角,低垂着头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我觉得我彻底没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