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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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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满盈直到坐进停在医院门口的全局专车——那辆用来押送杨慕换药的红旗国耀里,才迟疑地问出下一句:“容哥他……”
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却仍抱着一丝渺茫的期待。或许——
“没能出来。”仅仅四个字,就让他的心跳骤然停滞。可他没想到,后面还有更残酷的描述。
“根本没有完整的人形了,只剩满地碎肉……分不清谁是谁。”
他后来才知道,那栋大厦并没有完全被炸毁,还剩了七层——楼架子,似乎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而那个夹层,是其中保存最“完整”的部分。“完整”的意思是,至少还能看得出来,那曾经是半层楼的面貌。但这本身,已足够不可思议。看来朱期延没少为那个隐秘空间花心思,其坚固程度,远胜于他后来加盖的那十层楼。
蒋满盈的思绪混乱地飘荡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红旗国耀在第一个红绿灯口右转,驶入直行道时,杨慕在长久的沉默中忽然开口:“他喜欢你,是吗?”
“嗯。”蒋满盈偏过头,望着窗外流动的车灯,喉间挤出一个低哑的短音。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半张脸的轮廓。“他只是用了不恰当的方式表达喜欢……后来误会解开,他就一直护着我。”最后用生命守护住了他,替他做了那只飞蛾。
当年唢呐的悲鸣,犹在耳边传响。
——豆儿,我永远都不可能是你的小石头,是吗?
——没事,那我就永远做好你的容哥好了。
杨慕本想问,为什么你能如此坦然地接受他的喜欢,却偏偏对我的感情百般回避——可瞥见那人侧影里透出的沉郁,终究没再问下去。
车厢重新陷入一片缄默,只有引擎低鸣着划破夜色。
只一院723特护病房门口就不怎么缄默了,“不是,这里面的人呢?!”前来更换输液瓶的小护士推开门,里面又是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怎么又丢了一个?!而且这回丢的还是院长恩师江老的宝贝小徒弟,这要是真不见了,她的职业生涯恐怕也得就此画上句号。
小护士慌慌张张地在病房和附近找了一圈无果,只得硬着头皮回到723门口,结果迎面就撞上了此刻她最怕见到的人,对方问出的也正是她最害怕的问题:
“姑娘,这病房里的人呢?”
“我就回家煲个汤的工夫,我这小徒弟怎么又不见了?门口俩门神也不见了——”
小护士急忙稳住心神:“江老您别急,我帮您问问!”说是这么说,也不知道问谁,只能硬着头皮,撞上谁问谁,幸好江老的儿子在一旁陪着安抚老爷子,不然她可真要分身乏术了。
小护士无头苍蝇般在走廊撞了半天,可算撞上个最可能知情的,“你看着的人呢?!”她一看见那个平时有事没事就在眼前晃的“大棒槌”就来气。该他在的时候偏不见人影。
被叫做“大棒槌”的警察挠了挠头:“你说蒋警官啊?杨支队带走了。”
“哪个杨支队?”小护士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语气不禁带上了愤慨,“又是他!”这回倒好,不止自己跑,还带走一个,还是特护病房的重症患者——
难道就不能把这个“杨支队”列入医院禁止入内黑名单吗?小护士恨恨地想着,没好气地瞪着眼前这两俩棒槌:“那你们还在这儿干嘛?”。
另外一个也荣升为‘棒槌’的憨憨回,“办手续喽!”。
小护士哼出一口气:“那你们自己去跟江老解释——”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江老爷子回来了?”
“不然呢?”小护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江铭听完两位警察的解释,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被儿子江衡扶着在病床尾坐下,缓了好几口气,才带着愠怒和担忧开口:“小石头做事一向稳重周全,这次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胡闹吗?人才手术完三天,都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带走了?万一再出什么意外,别说一院‘一把刀’,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那俩警察耐心听着江老爷子抱怨完了,才赔了声笑说,“我们也跟全局报告了,全局的意思是,让您二位也去市局,他派司机过来接。”。
江铭眼神一黯,没有立即作声。一旁的江衡接过话问道:“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事吗?如果不是特别紧急,就别让老爷子来回折腾了。我一人过去就行,正好我也要去机场接江涟,回来时顺便把满盈接回来。让我父亲在这儿休息吧。”
“是非去不可。”
杨慕之所以一反常态地不够稳重周全,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亲口告诉他:最后的结局如你所愿,所有坏人都已付出代价,一切罪恶都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你这么多年的付出与牺牲,没有一丝一毫是白费的。他想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个结果告诉他。正因如此,他才如此冒失地将人从医院悄悄“拐”了出来。
然而,他一只脚刚迈下车,韩岷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杨支!杨支!你可算回来了!我们交上去的案卷,检察院说定罪证据不充分,给退侦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有还有!”韩岷急得语速飞快,“不知道从哪走漏了风声,有几个孙子突然集体翻供,看守所那边都快乱成一锅粥了!梁副支已经赶过去了,他说他怕搞不定,让你一回来就赶紧过去——”
不是,他才离开不到两个小时。杨慕听得一个头十个大,“行了!”他赶紧打断,这类事情虽不稀奇,但偏偏是这个时候,尤其不好让身后的人听见,“等我把满盈安顿好,就跟你过去处理——”
韩岷本来还要继续“报丧”,一听这话猛地刹住车,眼睛顿时亮了:“满盈醒了?他还来这儿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他那颗像海胆似的脑袋就要往车里探。
蒋满盈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被杨慕半搀半扶着刚一下车,就被韩岷一个结实的熊抱差点又给怼回车里:“我的小班长!你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他这小身板,在他这同学跟前,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布娃娃,都快被搂抱得窒息了,感觉再用点力就能散架。好在,在他投去求救眼神之前,杨慕就已经把他从熊抱里解救了出来:“满盈身体还没好利索,你动作轻点儿!”。
韩岷慌忙松开手,甚至举了起来,避免再碰到的可能,嘴上胡乱地道着歉:“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一听满盈回来我太兴奋了,一下子没控制住——”。
杨慕不动声色地侧身将蒋满盈挡在身后,关上车门的同时,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思考着该将人暂时安置在哪里。市局里几乎没有人能让他完全放心,直到他转头看见门口烤红薯炉旁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高定西装配双人字拖的身影,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他几步走过去,利落地打开手铐一端,“咔哒”一声铐在了走廊栏杆上。“在这儿跟你小执哥聊会儿,”他语气平静,“等我处理完事情就来接你。”说罢便和韩岷匆匆离去。
最讨厌在名字加个‘小’字了,他们明明同岁同级——至少在初三结束,那讨厌的家伙被直接保送到津大法律系之前。那之后他们的人生就错频了,他在他面前就成‘小’了。
吴执在心里腹诽了一阵,对着远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而看向蒋满盈时,脸上已经挂起了笑容。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对吧?”他并不指望能从眼前这个对那人近乎盲目崇拜的人那里得到认同,转而问道:“饿不?热腾腾的烤红薯吃不?”。
由于手铐的限制,蒋满盈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他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坐下,点了点头。
“我给你挑个最香最甜的!”吴执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将烤炉的十几个孔洞挨个查看了一遍,才精挑细选出一个递过去,“趁热吃。”
蒋满盈伸手去接,吴执却突然停住了动作——这人一只手被铐着,怎么剥皮?“那家伙怎么到现在还铐着你?”
蒋满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生气吧——”。
“我帮你剥”吴执一边仔细地剥着红薯皮,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指点道,“你得硬气点,不能随着他的性子乱来。现在的你可是英雄模范,不是他手下的痞子嫌犯——”话到一半却突然顿住,只是沉默着将剥好的红薯用油皮纸垫好递过去,“吃吧。”。
“谢谢小执哥。”蒋满盈微笑着道了谢,接过红薯小口吃着,眼角悄悄瞟向蹲下身来、与他一同坐在台阶上的吴执,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涩与愧疚——若不是当初为了替他辩护,小执哥也不会被借故吊销律师执照,落得靠卖烤红薯维生的境地。他声音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却冷不防被噎住了,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吴执见状急忙问:“怎么了?”
“有、有水吗?”蒋满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有有有!”吴执连忙从小车底下摸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蒋满盈喝了几口,才总算缓过气来,低声道:“谢谢。”
吴执伸手揉了揉他那头有点乱糟糟的白发,语气温和:“跟你哥还客气什么,老这么见外可就生分了。”
江吴两家是世交,小执哥待他向来极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好。再客气,反倒显得疏远了。蒋满盈笑了笑,没再继续道谢。静默半晌,他才试探着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当初,真的做了那件事?”。
即便是这时候,朱期延的声音也在他的脑中回荡不停,他的肉身死了,但阴魂不散,至少在他这里,一辈子都不会散了。
吴执显然被问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吐出两个字:“证据。”
“嗯?”蒋满盈有些不解。
吴执见他吃得嘴角都沾了炭黑,便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我说证据。除非有连我都辩不动的铁证摆在我面前,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信。别的免谈。”
蒋满盈接过纸巾,慢慢擦着嘴。吴执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你做的,我也会为你做轻罪辩护。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蒋连峰——他本就该死!我恨他,我爸的死也有他一份力,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盼他好。”。
“小执哥——”
“我是个俗人,不是圣人,你要是生气,我也完全接受。”吴执打断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知道的,我是被关大头强行绑上刑辩这座梁山的。什么职业道德崇高理想,我没有。我只认一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家既然托了我,我就会为你辩到底。”。
蒋满盈笑了笑,“我是想说,谢谢您。要不是我——”。
吴执皱皱眉,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蒋满盈会意地点点头,低下头,安静地继续吃起了手里温热的烤红薯。
“今早全局找我了——”手里的红薯吃了将近三分之一后,吴执开了口,蒋满盈关注地看过去,“让我进市局帮忙。”。
蒋满盈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恭喜小执哥”。
“我以为,我真的要卖一辈子烤红薯了——”这句感叹,恰好在蒋满盈那句“对不起”即将出口前止住。“其实,卖烤红薯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就是重新做回了律师,我的主业也还会是这个。自由自在的,什么都不用愁,很好的职业选择!”他说着,还竖起个大拇指。
蒋满盈会意地笑了,诚恳地说:“主要还是这儿地理位置好,客源也稳定。”。
当初他跃升为延凌集团的二把手后,那些对他恨之入骨却又不敢招惹延凌势力的人,便将所有怨气都撒在了当初“纵虎归山”的小执哥身上,从泼油漆、写血字,到最后直接闯进他家打砸一空。吴执被逼无奈,只好半耍无赖地找到市局:“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我家没了,没地方去,以后就在这儿了。” 于是,他就在市局门口支起了烤红薯摊。全局一是看在故人之子的情分上加以照拂,二来也确实是因为——吴执的摊子刚在别处支起来就又被砸了,最后他灰头土脸地窝在全局办公室耍赖:“我不管,你赔我!” 最终,全局也只能默许了这个突兀的存在,让吴执的烤红薯摊成了市局的“编外小食堂”,甚至因为方便实惠,比正经食堂还受欢迎。
“谁说不是呢?”吴执表示赞同,语气里带着点狡黠的得意,“我是誓要将我的红薯大业进行到底的!全局想摆脱我这个麻烦,可没那么容易!”。
“什么没那么容易?”
他们正聊着时,忽然传来熟悉的人声,蒋满盈神色一凛,因为着急挣扎着起身,弄出了一堆噪音,总算是在那人走近之前站直了,恭敬地微微低头问候,“师兄。”。
吴执也站了起来,带着几分不满,“看你给孩子吓得!”。
被称作‘师兄’的是市局的法医何从遇,此时手里还提着现勘箱,闻声停下脚步,笑了笑:“回来了?”。
“是,师兄。”蒋满盈依然恭敬地回答。
何从遇迈上台阶,蒋满盈也转过身来,正面迎向师兄。
“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要对生命抱有敬畏——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你自己的。”
何从遇伸出手,在人脸侧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这是教训。蒋满盈自然明白,自己做的事师兄已经知道了。他惭愧地低下头:“满盈记住了。”
何从遇温和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宠溺地在他脸上轻轻捏了捏:“欢迎回来。我手头还有个急活儿,你和小执先聊。等忙完了带你去吃饭,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说话。”。
其实,要从师门来论,他们是很远的。在师兄父亲转出师门后,也就自然而然地联系不多了。但却因为刚到津关的他,是一个小病秧子,经常跑去附院看病,师兄又正好在那儿实习。韩钰,那时候的师兄,还叫这个名字。每回师父忙的挪不开手的时候,都是师兄带着他去做检查、治疗。总之,接触的多了,这个最远的师兄,却成了江衡师兄以外最近最亲的。
蒋满盈礼貌地道别后,何从遇便带着助手匆匆进去了。
蒋满盈重新蹲下来继续吃红薯,本来在他进入市局之前,师兄就已经是法医室主任了,也是因为他的事,背上了‘脏鉴’的名头,投闲置散成了个普通法医。这些年以来,干的也都是伤残鉴定一类别人不乐意干的活儿,倒是头一回看见师兄这么紧迫的样子,不由问了一句,“师兄,这是在办什么案子?”。
“你知道津大的那个系列无差别投毒案不?”
蒋满盈一心都在朱期延的事情上,对别的案子也就没过多心思关注,“什么案子?”。
“津大接连有教职工和学生因为食物中毒而死亡,最后经过各方勘察检验,发现是有人在食堂打汤机,教学楼各处饮水机和售卖机上投毒。先不说大几万的嫌疑人,案子发生的时间,又正逢期末考试周,接着又是寒假。你不能不让学生考试,也不能不让学生回家不是?你也就可以想见多难排查了。这案子,是二支队负责的。一连查到学校放学了,也没查出什么眉头。案件陷入了踏步不前的僵局,成了个冷案——”
“那现在是有新突破了么?”蒋满盈问,不然也就不会急迫了。
吴执用小拇指抠了抠眉毛,“前段时间,他们开始病急乱投医,经人推荐,将个最近在津关各监狱做调研访谈的,叫什么‘莱德尔’的犯罪心理学博士推了上去……”。
“你还别说真有进展了。那外国博士看了所有卷宗后,又让将津大近一年内所有,不管正常还是异常死亡案例全部找出来。又再在这些案例中,锁定了去年十月在讲课过程中因为急性心肌梗死去世的环境工程学教授马晨涛。尸体已经火化没法再检验了,但好在马教授当时的主治医生因为觉得疑惑,保留了一份心血样本哥就是去取样本的,准备抓紧做毒检。”
“希望尽快能有结果吧,这案子社会影响太大了——”吴执顿了顿,笑道,“要不是你这里更大的动静,转移了一点注意力,卓副局只怕就要被那些记者生吞活剥了——”话语一顿,解释道,“就是主管刑侦工作的卓红畅卓副局”。
蒋满盈点点头,“我知道。”,他虽然多年不在局里,但对基本人事还是有数的。停了一会儿,他又低声说:“希望能早日破案。”。
吴执耸耸肩,“所有法医都去忙别的了,这案子也就遇哥还上着心了。告破了,对他也是个很大的安慰。再者,要是真能破案,对他也是个安慰。再说,这案子要是告破,说不定还能帮他恢复法医科主任的职位。毕竟,毕竟我都即将有新活儿了。”。
蒋满盈点了点头,又问,“那个犯罪心理学的外国博士,小执哥您有什么了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