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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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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去新路海的路况比想象中更差,所谓的路,很多时候只是车辙压出的便道,颠簸得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移位。
有时会遇到塌方路段,江叙需要下车查看情况,确认安全后才能小心翼翼地通过。
江叙开得很稳,他似乎对这条路极为熟悉。车上放着不知名的藏语歌,歌手的声音苍凉悠远,与车窗外掠过的雪山、草甸、成群的牦牛融为一体。
我们的话并不多。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专注地开车,或者在我被窗外景色震撼得低呼时,简短地介绍一两句。
“那个方向是雅拉雪山,再过去就是塔公草原了。”
“这条路能到卡子拉山。”
……
他的知识储备丰富得惊人,不仅是地理风光,还有沿途的动植物、藏族的风俗信仰。他告诉我,他每年都会花两三个月时间泡在川西、西藏和青海。“像候鸟,”他说,“习惯了,到了时候就会来。”
中途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坡休息时,他拿出相机,对着远山和云层拍照。他工作的样子很迷人,眉头微蹙,全身心地沉浸在取景框里那个世界。
他偶尔也会把镜头转向我,在我望着雪山出神的时候,在我弯腰去闻一朵蓝色野花的时候。我有所察觉,想躲闪,没躲开,其实内心已然泛起狂热的隐秘的欢喜。
下午,我们抵达了新路海。那是一片依偎在雀儿山脚下的冰川湖,湖水是难以置信的、介于奶蓝和碧绿之间的颜色,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松石。雪山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静谧得仿佛不属于人间。
我们沿着湖岸慢慢走。
海拔依然很高,我走得很慢,他也不催促,配合着我的步伐。
“这里为什么叫新路海?”我问。
“哦,是这样的,以前修川藏公路的的时候起的名字。”他解释道:“它另一个名字叫玉隆拉措,是格萨尔王的爱妃珠姆的领地,传说珠姆曾在这里梳妆,我是看一个川西藏区纪录片的时候,了解到的。”
格萨尔王。珠姆。
我默念着这些陌生的名字,感觉像是闯入了一个古老的史诗。
“很美,”我看着湖面,由衷地说,“美得不真实。”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我脸上,“是不真实。”
我的脸颊微微发烫,假装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六)
我们在湖边一家藏式家庭旅馆住下。老板是典型的康巴汉子,名叫扎西,脸颊上有两团明显的高原红,笑容憨厚。他的妻子卓玛是个勤快的女人,不停地忙碌着,给我们端上热腾腾的酥油茶和糌粑。
晚饭是简单的牦牛肉炖土豆和青稞饼。江叙和扎西用生硬的藏语和汉语夹杂着聊天,抽着烟。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
高原的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巨川,横贯天际。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柏和牛粪混合的、原始的气息。
江叙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会抽烟吗?冷的话,抽一支暖和点?”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他俯身,用打火机替我点燃。火光跳跃的瞬间,我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是那种味道很冲的本地卷烟,我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笑了,拿回那支烟,自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腔缓缓溢出,融进清冷的夜色里,他说:“不习惯就别勉强。”
我们并排坐着,沉默地看着星空。那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原之夜,北京写字楼里的忙碌,变得极其遥远,像上辈子的事。
“我每次觉得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就会来这里。看看这些山,这些湖,看看它们几千年几万年都这样待着,就觉得人那点烦恼,实在不算什么。”江叙说。
“什么东西能困住你?”我好奇地问。他看起来是那样自由,像风一样。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很轻:“一个人。”
我的心沉了一下。
果然,这样的男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她......在哪里?”
“走了。”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三年前,癌症。”
我愣住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沉重得让人无法承受。
“对不起。”我低声说。
“没什么,”他摇摇头,把烟头摁灭在脚下的泥土里,“都过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只是望着远处,但我感觉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了。
(七)
第二天,江叙天没亮就起来,去湖边拍日出。我没有跟他一起去,高反还是让我有些嗜睡。
等我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院子。
卓玛给我端来了热粥和馒头。她的小女儿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吃了早餐后,和小姑娘玩了一会儿。
快中午时,江叙回来了。他的相机包里装满了“战利品”,鼻尖冻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冲锋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来看看。”他有些兴奋地向我招手。
我凑过去,和他一起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晨曦中的玉隆拉措,湖水呈现出与昨日午后截然不同的、梦幻的粉蓝色调。
雀儿山的雪顶被第一缕阳光染成金色,壮丽得令人窒息。
还有在湖边饮水的牦牛,掠过水面的不知名水鸟......
“这张,”他停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是我昨天傍晚坐在湖边的背影,身影很小,融在巨大的山水之间,显得有些孤独,又异常和谐。逆光勾勒出我的轮廓,发丝都在发光。
“偷拍我。”我小声抗议,心里却泛起涟漪。
“觉得很美,就按了快门。”他坦然地说,然后转头看我,“你有一种...和这里很契合的气质。”
“什么气质?”
“安静,又有点倔强。”他想了想,补充道:“像...格桑花。”
格桑花,在藏语里是”幸福”的意思。
可我知道,这种花生命力极强,能在高原恶劣的环境下肆意生长。他是在夸我,还是在形容一种坚韧的孤独?
下午,我们骑马去了更深处的一片山谷。马夫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叫多吉,汉语说得不错,一路唱着嘹亮的藏歌。他的歌声高亢而自由,在山谷间回荡。
山谷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野花,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极美。
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水声潺潺。
江叙下马,拿起相机,又开始了他的创作。
我则躺在花丛中,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照在眼皮上的温暖,听着风声、水声、马儿偶尔的响鼻声。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所有俗世的烦恼。仿佛我生来就属于这里,属于这片辽阔与寂静。
我感觉有一片阴影遮住了阳光。
睁开眼,是江叙。
他正举着相机,对着我。
这一次,我没有躲闪,甚至对着镜头,微微笑了一下。
他按下快门,然后放下相机,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靠得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气息。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的拍摄,还是别的什么。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帮我把一缕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们都没有说话。
花海的香气浓郁得醉人,溪流的声音仿佛响在心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张力。我知道,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某些东西就会被打破,某些界限就会被跨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蓝天白云,也映着我的倒影。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耳膜里鼓噪。
可是,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来的前一刻,我猛地偏开了头。
他的动作僵住了。
空气中那份旖旎的氛围瞬间冻结、碎裂。
沉默像高原的暮色一样,迅速笼罩下来。
只剩下风声和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