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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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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缓缓直起身,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澈的眼里,先前明亮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动作有些僵硬,“走吧,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
多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不再唱歌,只是默默地牵着马走在前面。
那种美好的、朦胧的默契,被我亲手打破了。我像个残忍的刽子手,斩断了一切可能。
胃里开始隐隐作痛,不是因为高反,而是因为一种深切的懊悔和自我厌恶。
晚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各自失眠。
我能听到隔壁偶尔传来的走动声,他大概也在辗转反侧。木结构的房子隔音很差,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我知道我伤害了他。我也知道,我更伤害了自己。
我明明渴望那份温暖,那份真实的触碰。在偏开头的那一刻,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艳遇。
因为我的行囊里装着一张诊断书,我的未来是一片迷雾。
更因为,我太清楚了,像江叙这样的男人,是风,是鹰,属于更广阔的天空。而我,终究是要回到我那庸碌平凡的现实里去。
既然注定要失去,那么,倒不如从未得到。
(九)
第二天,我们启程返回德格。
一路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专注开车,一言不发,连音乐都关了。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一片荒凉。
我们甚至没有一起吃早饭。我起床时,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在车上等了。
我的车已经修好了,停在民宿门口。
他帮我把行李从帕杰罗上拿下来,放在我的车边。
“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我低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一路顺风。”他说。
我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手指碰到冰冷的门把手,心里一阵刺痛。
这就是结束了。
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宣告终结的邂逅。
“林溪。”他突然叫住我。
我心头一跳,猛地回过头,心里竟可耻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期待。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然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走上前,将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接着他转身,上了他自己那辆车,发动,离开,没有回头。
整个过程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
我站在原地,摊开手心,那是一块小小的、乳白色的石头,表面光滑,带着天然的水纹。
是我们在新路海边散步时,我无意中捡起来看过,又随手丢回去的那一块,我当时还说,这石头像一块凝固的牛奶。
他竟然注意到了,还悄悄捡了回来。
这石头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紧紧攥住它,用了许多力气才勉强忍住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十)
我独自一人开车返回成都。
来时的路,感觉完全不同了。风景依旧壮丽,但失去了颜色。
垭口的风依旧凛冽,但再也吹不散心头的滞闷。
车里安静得可怕。
我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嘈杂的流行音乐,与窗外苍茫的景色格格不入,只好又关掉。
我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像一颗定时炸弹。而江叙,像一颗流星,在我的夜空里划过了最绚烂的一道痕迹,然后重归黑暗。我亲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拒绝了他的光芒。
回到成都后,我把租的车还了,入住了机场附近的酒店。第二天飞回北京的航班在早上。那天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手机搜索引擎,输入了“江叙 摄影师”。
居然真的找到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头像是他在雪山下的背影,简介很简单:在路上。
我颤抖着手指点进去。
他的更新频率不高,大多是分享摄影作品。
我一点点往下翻,像个小偷一样窥探着他的生活。
他去了冰岛拍极光,去了非洲拍动物大迁徙,回到了川西拍星空...他的世界如此广阔。
然后,我看到了三年前的一条动态。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靠在他的肩上。配文只有两个字:“念安。”
那就是他口中“ 走了”的人。那个困住他的人。
我看着照片里女孩明亮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我有什么资格去触碰一颗尚未完全愈合的心?我的退缩,或许是对的。
关掉手机,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我握紧了那块小石头,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十一)
回到北京,我立刻住进了医院。
一系列检查后,医生确定了手术方案。
手术前夜,母亲在病床边抹眼泪,父亲沉默地握着我的手。
我看着窗外北京的夜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我突然无比想念雀儿山脚下那片璀璨的银河。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我活了下来。
休养了两个月后,我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班,下班,在拥挤的地铁里刷手机,在深夜的出租屋里对着电脑发呆。
北京的节奏很快,没多久就把我在高原上获得的那点宁静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会在闻到汽油味时想起他的帕杰罗;会在看到摄影展海报时想起他专注的侧脸;会在深夜加班疲惫不堪时,摩挲着那块来自新路海边的石头……
我注册了一个不常用的社交账号,有时会去江叙的主页看看。他依然在路上,作品越来越成熟,获得了一些奖项。
他看起来很好,自由而充实。
我没有关注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偶尔,在某个加班的深夜,或者听到某首陌生的藏语歌时,我的心会突然抽痛一下。我会想起他那双坦诚的眼睛,想起他叫我“林溪”时的声音,想起那个在花海边,最终没有落下来的吻。
(十二)
一年后的春天,我接到了一个重要的书稿策划项目,需要去重庆出差一周。飞机降落在这座山城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火锅的味道。
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最后一天下午,我有些空闲时间,决定随意逛逛。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条临江的老街,路边有很多小咖啡馆和独立书店。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很有格调的书店,随手翻看着架子上的书,目光扫过文创区时,我猛地顿住了。
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墙上挂着的照片,赫然是熟悉的川西风光——雅拉雪山、新路海、雀儿山......还有那张:我的背影。
倏忽之间,我的心乱了。
我走近那张照片,它被放大,精心装裱,挂在很显眼的位置。
照片下面的标签写着:《邂逅》,摄于玉隆拉措。
我站在那里,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血液直往头顶上冲。
“这张照片,是我一个朋友的珍藏。”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边响起。我转过头,是一个戴着眼镜、书店老板模样的男人。
“他本来不肯拿出来展览,说这是私人的记忆。但我觉得太美了,硬是说服了他。”老板笑着说,“他说,这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遇到的一场幻觉。”
“他......叫什么?”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江叙。一个很棒的摄影师,也是我们书店的常客。”老板指了指里面,“他今天刚好在店里,在后面的休息区和朋友聊天呢。你要见见他吗?”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不,不用了。”我仓皇地说道,“谢谢。”
我转身,快步走出了书店,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条街,一直跑到江边。
他在重庆。
他记得。
他把那张照片洗了出来,他珍藏着,他说那是”一场幻觉”。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对岸的摩天大楼在暮色中亮起灯火。
我站在陌生的城市里,站在这片他故乡的土地上,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也从未如此遥远。
我没有去找他。
我知道我不会去。
有些情感,生于高山,止于风中。它甚至来不及开始,就已经深刻地结束。像风过雀儿山,吹动了经幡,风也仅仅只是吹动了经幡,它能停在那儿么,还是经幡能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