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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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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气预报说周三会有暴雨,但实际上这是个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四月的风依稀有了夏天的味道,淡蓝的天空中悠悠飘着几朵白云。下午三点,许曳晴抵达维多利亚港,一艘有着三盏鲜红风帆的海盗船已经在码头静静等待。市场部同事介绍说,这艘三帆帆船名为鸭灵号,是香港最古老的中式帆船,至今已有70多年的历史。本次拍摄就将在这艘船上进行。
许曳晴四下张望了一番,聂伦峰和傅希童还没到。
早前傅希童来电约聂伦峰一起吃午饭,聂伦峰问许曳晴要不要一起加入,许曳晴立马回绝了。她一想起会议室里傅希童踮脚亲聂伦峰的那一幕,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我约了李远吃饭。”
“李远不是放假了吗?”聂伦峰看着李远空荡荡的办公桌问。
“虽然放假了,但他还在香港。我们有个高中同学来香港玩,大家约了一起吃饭。”
“好,那我们码头见。”
为了下午的拍摄,许曳晴特地趁午饭时间去某化妆品柜台找柜姐画了个妆。柜姐设计地妆面非常很好看,层次分明的眼影完美突出了许曳晴上挑的眼部曲线,一双眼睛看起来尤其生动有力。颧骨和下颌线处做了阴影加深,突出了骨相上的力量感。定妆完成后,柜姐端详着许曳晴的脸,十分满意地说道:
“靓!”
许曳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自然、清透、野心勃勃。她看着那双上挑的眼睛,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喜爱那眼神里透出的锐利和勇气。
离开柜台的时候,她忽然好奇,聂伦峰看到这样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仍记得虞鼎开幕式的那天早晨,聂伦峰看到她蓝色连衣裙的那一刻。尽管他眼神里的惊讶转瞬即逝,但许曳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匆忙的神色。此后的几天,她常在深夜里想起那个眼神。
那转瞬即逝的慌乱,出现在那样一张剑眉星目的脸上,真让人回味无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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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曳晴眯起眼睛看向天空。天气似乎有了些变化,原本澄澈的天空出现了好几团云朵,时不时遮挡了太阳。视线朝前望去,正好看到聂伦峰和傅希童走过来。
傅希童穿了一条火红的紧身裙,搭配一双足有十厘米高的肩头高跟鞋,整个人好像一片火烧云般夺目耀眼。她脸上画着全妆,精致的眼线纤细流畅,一双明眸炯炯有神。尽管傅希童穿着恨天高,但身边的聂伦峰还是毫不费力地比她高了一个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西装,打了一条浅蓝色领带。许曳晴一眼认出来,这条领带就是他在日本用的那条,和她那件蓝色连衣裙的颜色一模一样。
在许曳晴身后,两名市场部的实习生在窃窃私语。
“你看,那个穿西装的就是研究部的副主管Paul Nie。”
“总算见到真人了,果真比传说中还要帅。”
“边上那个是他的女朋友吗?”
“估计是的。你看他们走路贴得那么近。”
许曳晴又看了一眼,确实,傅希童和聂伦峰走得那么近,好像就要贴在一起似的。聂伦峰高大有型,而傅希童真的太美了。美得那样张扬、肆意、洒脱,就像一朵倾盆大雨里怒放的玫瑰。
“想什么呢?”转眼间,聂伦峰已经走到许曳晴面前。他低头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在她脸上逡巡。
“你迟到了。”许曳晴毫不客气地举起手腕,把表盘对准了聂伦峰。
聂伦峰捏着表盘和表带将她的手放下,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
“是你到的太早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排队上船,所以没有人看到聂伦峰的举动。许曳晴的心砰砰狂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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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室里传出引擎轰鸣,鸭灵号扬帆起航。启程后,聂伦峰和市场部的同事们在船尾商量拍摄流程,傅希童坐在船舱里补妆。许曳晴暂时没有任务,于是她走到船头,瞭望眼前景色。
天气变得很快,不知什么时候起,先前的艳阳早已毫无踪影。风渐渐大了起来,鸭灵号的红帆被撑得圆润饱满。维港南岸有了些雾气,鳞次栉比的高楼或多或少地藏进了薄雾里。
船头桅杆上挂着一个望远镜,此刻正被海风吹得左摇右晃。许欢晴将望远镜架在眼前,远处的景色立马鲜明起来。尖沙咀码头人来人往,有街头艺人在海滨长廊弹着吉他悠悠吟唱。天星小轮正在上客,人群排着长队逐个检票。再往前,在他们刚刚登上鸭灵号的地方,有一个男人静静伫立在岸边。
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背景下,男人伫立不动的身影显得突兀。他个头不高,但身材健硕强壮,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尽管男人视线被镜片遮住,可许曳晴莫名觉得这个人在盯着鸭灵号帆船。
她踮起脚,整个人都朝前伸展,上半身已经完全探出船头。
望远镜里,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仿佛是海水冲刷出的一尊雕像。一阵大风吹过,男人微长的头发遮住脸颊。他捋捋头发,随后摘下墨镜,用衬衫底部的布料擦拭镜片,又重新戴上。
尽管只是三秒钟的功夫,但许曳晴还是把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天气变得更差了。海面上,白色的浪花翻卷着从远方袭来,船体在海浪和海风的夹击下来回摇摆。有同事开始窃窃私语,说如果天气继续转差,今天的拍摄任务可能就要取消了。
“拍摄马上开始。今天天气不好,我们要加快进度。”
聂伦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许曳晴转过身来,看到聂伦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船头。海风中,被发蜡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翘起,浓密的眉毛规整有型,英气的眼睛明亮深邃,甚至连下颌角的线条都更加清晰突出。
他化妆了!
许曳晴瞪着聂伦峰看了好一阵子,把聂伦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希童说这是上镜需要,所以帮我简单画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专门要向许曳晴解释似的。
船舱里,摄像机和打光灯已经就位。巨大的白色方形打光灯正对着一张木制圆桌,桌边放了三把椅子。傅希童正拿着小镜子调整额边的碎发。她的脸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红艳的嘴唇饱满丰盈,扑闪的睫毛上仿佛有星光闪烁。聂伦峰在傅希童对面坐下。他朝许曳晴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许曳晴坐了过来。她的正对面,就是那个漆黑浑圆的摄像机镜头。
她握紧了拳头。
拍摄开始。傅希童老道地对着镜头,笑容满面地说道:
“著名投行PTS看好大中华区业务和机遇,继收购本地证券公司博恩证券后,又紧锣密鼓地宣布在香港举办第一届投资者论坛,吸引全球企业和投资者汇聚香港,发掘亚洲和新兴市场的无穷机遇。今天我们请到PTS研究部副主管聂伦峰Paul Nie和研究员许曳晴Jane Xu一起来探讨投资者论坛背后的故事。”
“我想先问一下Jane,作为跟随博恩并购加入PTS的年轻分析师,你这几个月在PTS工作的感受如何?”
镜头唰地转了过来,浑圆硕大的黑色镜头像是审讯室里的探照灯对准许曳晴。她努努嘴,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又痒又涩,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她的脖子。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胸腔里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恐慌,轰鸣声在耳边响起。
“停一下。”聂伦峰的声音把许曳晴拉回现实。“你不舒服吗?”
“没有。”许曳晴面色惨白地摇着头,“可能有点晕船。”
“喝点水。”聂伦峰递来一杯矿泉水,瓶盖已经帮她拧开了。
“按照这个进度,我们肯定来不及。”他看了眼手表,随即果断地对傅希童说道,“我们跳过聊博恩并购的这部分,直接从第一届投资者大会的介绍那里开始。”
“没问题。”
第二次拍摄开始。傅希童看向许曳晴,言笑晏晏地问道:
“我们请Jane先做个自我介绍,然后和我们分享一下大会筹备的故事好吗?”
漆黑的镜头再次转了过来。许曳晴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尝
“大家好,我是许曳晴……”看着那摄像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试着对镜头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好像被寒风冻住般僵硬。她越是着急,喉咙那里越是卡得严实,后背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船舱外,那两个市场部的实习生开始窃窃私语。身边,聂伦峰皱起眉头。
“有什么问题吗?”傅希童停下了摄像机。“你只要对着镜头说,‘第一届投资者大会将在十月拉开帷幕’,后面我和Paul会接进来。”
“好的。”
“我们要加快进度了。”傅希童唰唰翻阅台本,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按照现在这个速度,三个小时都拍不完。”
“好的。”许曳晴心中愧疚。
摄像机又一次转向许曳晴。漆黑的镜头清澈透亮,里面倒映着一个穿着白色无袖连衣裙的连衣裙。27岁的她。
许曳晴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回忆的大门瞬间大开,思绪回到了十年前的夏天。
那年她17岁,正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做最后的准备。高中生的水笔用得最快,一不留神就写完一整管。写语文卷子的时候,许曳晴已经感到手上的笔芯不太出水。她拿上钱包,对着正在厨房煲汤的妈妈喊了一声:
“我出门买笔芯了。”
“鸡汤马上好了,等你回来就开饭。”妈妈对许曳晴晃晃汤勺。
在街角文具店结账的时候,许曳晴听见一声巨响。那声音就像方圆十里的烟花一起爆裂一样响亮。不一会儿,消防车呼啸而过,街道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人们急匆匆地朝路口走去,边走边抬头观望着什么。
许曳晴拎着刚买好的文具汇入了人流。还没走几步,她就看见了一股黑色浓烟,烟雾又浓又厚,夹着火苗直冲天际。
那浓烟是从一栋五层高的居民楼冒出来的。
许曳晴手里的文具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栋楼她再熟悉不过了。半小时前,她在这栋楼里完成语文卷子,妈妈在厨房里煲着一锅香气四溢的鸡汤。
她拼命朝家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心慌。一大批人聚在她家所在单元的门口,乌泱泱地把单元门堵得水泄不通。她拨开人群,看见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已经围在那里。消防车闪着诡异的红光,戴着橙色头盔的消防员神色严肃地进进出出,许曳晴感到呼吸困难。
警察也来了。人们很快得知,305室厨房煤气灶忽然发生爆炸,整个厨房被炸得七零八落,业主当场身亡。人们也很快了解到,305室住着母女两人,女儿今年高二,事发时不在现场。
有邻居一眼认出了人群中面色惨白许曳晴。记者们的镜头瞬间围了过来,一颗颗黢黑的镜头好像吃人的大嘴,冰冷的问题如冰雹从四面八方砸过来:
“你妈妈当时在做什么?”
“以前煤气灶出现过问题吗?”
“你父亲住在哪里?”
黑色的摄像机就快怼许曳晴脸上,漆黑透亮的镜头里倒映着一张惊恐无助的脸。许曳晴越是一言不发,镜头就越得寸进尺,他们像愈烧愈烈的火苗,喷吐着滚烫灼热的火舌,气势汹汹地向许曳晴讨要说法。闪光灯如水银流动起伏,耀眼的白色光芒中,许曳晴昏了过去。
两周后,她在风干的泪水中埋葬了母亲。嘴里常说“时间不多了”的母亲那时候才四十出头,她的案头还摆着厚厚的医书 —— 母亲原本计划在年底参加高级职称考试,争取副主任医师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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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暴雨从天而降,狂风卷起涌浪,帆船在大风大浪中上下摇摆。因天气转差,拍摄被迫取消。鸭灵号顶着暴雨开回了尖沙咀码头。
“各位今天辛苦了,很抱歉拍摄不能按时完成。我回去后会尽快安排下一次拍摄细节,到时候再通知大家。”聂伦峰向所有工作人员道歉。
摄影师一言不发地将沉重的摄像机和三脚架收好放入设备箱,然后拖着两个大箱子下了船。他冒着雨把箱子拖到不远处的的士站,站在狂风暴雨中等车。傅希童撑着伞跟了过去,红色裙摆侧面已经溅上了泥水。其他市场部的同事也垂头丧气地离开,码头上只剩下许曳晴和聂伦峰两个人。
许曳晴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是她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如果她能表现得好一点,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完成了拍摄任务。
聂伦峰一言不发地站在岸边。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张脸冰冷如铁。
“对不起……”许曳晴嗫嚅道。
“你刚才是什么情况?”聂伦峰叹了口气。
许曳晴咬紧了嘴唇。
“你不说,我永远没办法找到解决办法!”聂伦峰抬高了音量。他闭上眼睛,手指来回揉搓眉心:“今天耽误了进度,下次只能加快追赶。但我必须确认你下次不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雨越下越大,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覆盖,噼里啪啦的雨声在耳边连绵不绝。许曳晴的脑海里有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微微张嘴,想做一番解释,却又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徒劳。最后,她选择了沉默。
聂伦峰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愿意解释,”他凝视波涛汹涌的海面,摩挲着下巴说道,“回去之后我会安排其他同事接受拍摄工作,之后的宣传活动你就不必参与了。”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严肃起来,“职场里,最重要的品质就是deliver。你今天没有deliver,就算我给你一个机会,别的同事也会质疑你的能力。”
“我现在要去见客户,你自己先回公司吧。”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曳晴咬紧嘴唇。她感觉眼眶里有冰凉的东西在打转,便倔强地抬起头来。暴雨倾盆,热闹的尖沙咀码头已经没了人迹,只有不远处的钟楼在大雨中沉默耸立。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十年了。她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揭开的伤疤,其实仍是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