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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佛之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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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敲打着博物馆高窗的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着被时光尘封的秘密。已是晚上九点,偌大的古籍修复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无影灯,在昏黄的光晕下,切割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寂静。
林深坐在灯下,身影清瘦得仿佛一道墨痕。她左眼戴着的黑色皮质眼罩,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却疏离的光泽。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之下。
那是一尊明代双面玉佛。佛像一掌高,白玉质地,温润通透。奇妙的是,它一体双面,一面是慈悲低眉的菩萨相,一面是怒目圆睁的金刚相。菩萨的眉心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痕,如同美人额间一道若有若无的愁绪。林深的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用特制的工具和材料,一点点填补着那道岁月的伤痕。
她是市博物馆最年轻,也最孤僻的古籍修复师。同事们早已下班,只有她习惯留在最后,享受这片属于她和古老器物的独处时光。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晴日里喧闹的人潮,总让她那仅存的右眼感到不适,仿佛过多的信息会灼伤视网膜。唯有在这雨夜,在古籍纸堆和冰冷文物之间,她才能获得一丝喘息。
修复接近尾声。当她用指腹最后一次轻轻抚过那道填补好的裂痕,试图感受其平滑度时突然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的战栗,毫无征兆地从指尖窜入,瞬间席卷全身!左眼处的空无之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冰锥狠狠扎入。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指像被无形的寒冰冻结,牢牢粘附在玉佛之上。
眼前的景象变了。
无影灯的昏黄光晕扭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晃动的、昏沉的视野。浓郁的檀香味混合着一种……铁锈般的甜腥味,扑面而来。她“看见”一只保养得宜、涂着暗红色蔻丹的手,正疯狂地抓挠着地面,指甲劈裂,渗出血丝。视线上移,掠过华贵的丝绸地毯,定格在一只掉落在地、翅膀折断的金丝雀胸针上。那胸针以黄金为底,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精致却狼狈。
紧接着,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深色的木质屏风,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一个女人凄厉的、充满不甘的尖叫,穿透了火焰的咆哮,直刺耳膜:
“佛有两面……人心……又何止……”
声音戛然而止。
“砰——!”
修复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幻象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
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叶,林深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刚从水下挣脱。右眼视野恢复,眼前还是那盏灯,那尊玉佛。只有左眼窝深处残留的、神经质的抽痛,和心脏失控般的狂跳,证明着刚才那短暂却无比真实的侵入。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个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那里,身形高挑,带着一身未干的雨气和蓬勃的、几乎有些刺眼的生命力。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极其耀眼的女子。短发利落,眉眼飞扬,即使在这种光线下,也能感受到她五官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水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嘴角勾起的那抹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以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满了直接、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好奇,像两簇跳动的火焰,瞬间灼破了修复室里精心维持的宁静与阴凉。
林深下意识地眯起了右眼,不适应这种过于强烈的存在。
“抱歉,门没关严,我一推就开了。”来人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活力,“市局刑警队,夏燃。”
她亮出证件,动作干脆,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个修复室,最后牢牢锁定在林深,以及她手下的玉佛上。
林深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地恢复平稳的节奏。雨水的气息混合着来客身上一丝淡淡的、清冽的薄荷糖味道,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幻觉里的檀香与血腥。
夏燃几步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双面玉佛上,眼神锐利:“这就是那尊涉案的明代玉佛?我们接到通知,需要尽快提取它作为物证。”
“涉案?”林深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像风吹过干燥的沙地。
“城西‘雅筑’私人会所,三天前的命案。这尊玉佛是现场最重要的陈列品之一。”夏燃解释道,视线却从玉佛移到了林深脸上,带着探究,“你是负责修复它的师傅?这么晚还在工作,很敬业啊。”
林深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灼人的目光,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轻轻覆盖在玉佛上:“初步修复刚完成。但它很脆弱,需要静置稳定,现在不能移动。”
“不能移动?”夏燃挑眉,笑容里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命案必破,时间不等人。林……深师傅,对吧?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林深沉默着,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工具。镊子、软毛刷、黏合剂……每一样都归置到特定位置。她的动作慢而稳,与夏燃身上那种急迫的、动态的气场形成鲜明对比。
夏燃看着她慢条斯理的动作,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好奇。她注意到林深左眼的眼罩,注意到她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那种几乎与周围空气融为一体的沉静。这种沉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很快被吞没。
“听说,接触这些老物件久了,人会变得有点不一样?”夏燃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身体微微前倾,靠在工作台边,“林师傅整天跟它们打交道,有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林深收拾工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特别的东西?刚才那濒死的挣扎、折断的金丝雀、燃烧的火焰和凄厉的呐喊……算不算特别?
她抬起右眼,看向夏燃。那双眼睛颜色很浅,在灯光下近似琥珀,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结冰的湖面。
“文物不会说话,夏警官。”她平静地回答,“它们只会沉默地记录时间。”
夏燃笑了,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利落地剥开糖纸,扔进嘴里。清凉的气息随着她的言语微微散发:“是吗?可我总觉得,沉默的东西,往往藏着更大的声音。”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被覆盖的玉佛,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林深的视线,捕捉到了夏燃夹克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别着的一枚胸针。
那是一只金丝雀胸针。
黄金为底,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翅膀的姿态,折断的痕迹……与她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冰冷的寒意再次沿着脊椎爬升。那绝非巧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了一下。这个叫夏燃的警察,与玉佛记忆中的死亡现场,有着直接的联系。
夏燃似乎没有察觉到林深瞬间的情绪波动,她嚼着糖,视线落在林深脸上,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林师傅,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总觉得你有点眼熟。”
这句话是夏燃惯用的拉近关系的开场白,几乎成了某种肌肉记忆。然而,话音落地的瞬间,她却看到林深那唯一露出的右眼,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随即,林深低下头,继续整理手边的工具,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夏燃营造的随意氛围:
“夏警官,如果你想获取信息,或者建立信任,直接提问会比用这种缺乏新意的套话更有效。”
夏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毫无防备地袭来。她确实不记得是否见过林深,那句“眼熟”也确实是信口拈来的社交辞令。但对方不仅识破了,而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点了出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雨声重新变得清晰。
夏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那丝难堪和警惕。这个林深,比她想象的要敏锐和难缠得多。她重新调整表情,正准备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急促地震动起来。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立刻蹙起,眼神也瞬间变得凝重。
“队里有急事,我得马上回去。”她快速对林深说,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玉佛暂时由博物馆保管,但请确保它的安全,我们随时可能来取。另外……”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林深,目光深邃了些许:“关于这尊玉佛,如果林师傅想起任何‘特别’的细节,随时联系我。”
她将一张只印有姓名和电话的简单名片放在工作台上,然后不等林深回应,便转身,像她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修复室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林深自己的呼吸声。
林深没有去看那张名片。她静静地坐着,良久,才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凝视着刚才触碰玉佛的指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冰冷的、属于死亡的触感。
她转而轻轻掀开麂皮布,双面玉佛安静地躺在灯下,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那道新修复的裂痕,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然而,在林深眼中,它却像一道刚刚凝结的伤疤,下面涌动着不祥的记忆。
这个叫夏燃的警察,带着雨水的潮湿、薄荷的清凉,以及金丝雀胸针的秘密,莽撞地闯入了她的领域。而她,通过这尊诡异的玉佛,已然窥见了与对方紧密相连的、血腥的一角。
林深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自己左眼的眼罩,那里依旧残留着幻象带来的、隐隐的痛楚。
“命运……”她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很快消散在雨夜潮湿的空气里。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警用摩托车轰鸣着冲破雨幕,夏燃紧握着车把,湿冷的风刮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脑海里,修复室里那个女人的形象挥之不去,苍白的脸,黑色的眼罩,冰封般的眼神,还有那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安的平静。
“林深……”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确定自己过去的记忆里,没有存储过与之相关的任何碎片。
她单手控车,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出颗薄荷糖塞进嘴里,清凉感在口腔炸开,短暂地刺激着感官。今天醒来时,手臂内侧新增的那个细小纹身:“玉佛,林”以及手机AI语音简报里强调的“此案关键人物”,都指向了这个古怪的古籍修复师。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简单。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独特的职业和外表,更因为她那种……仿佛能看穿灵魂本质的眼神。尤其是她点破自己那句“套话”的时候。
回到刑警队,灯火通明。几个同事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有审视,有漠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是夏副局长的女儿,又一个靠关系进来、镀金的废物。
“夏燃,过来一下。”队长老张站在白板前,朝她招手。
白板上贴满了“雅筑”会所命案的照片和线索图。死者是一名颇有背景的富商,社会关系复杂。
“玉佛取证怎么样了?”老张问,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疲惫。
“博物馆方面说需要静置稳定,暂时不能移动。”夏燃汇报,省略了与林深交锋的细节,“我已经告知他们确保文物安全。”
老张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而指向白板上的几处疑点。夏燃努力集中精神,将听到的信息与清晨记录的笔记、身上的纹身符号快速对应、整合。
然而,在讨论的间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一张现场照片的角落——那是地上散落的一些物品特写。其中,似乎有一个金色的、小小的反光点……
她微微晃了晃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那影像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荡漾,细节模糊。记忆的迷雾再次悄然合拢。
讨论持续到深夜。结束时,夏燃感到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一种无论多么努力,都像是在流沙上构建城堡的无力感。
回到临时的单身公寓,她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让热水冲刷掉一身的雨水和疲惫。氤氲的水汽中,她抬起手臂,看着内侧那个新鲜的纹身“林”,以及旁边一个更小的、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那代表“警惕”与“秘密”。
裹着浴袍走出来,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画满了符号,贴满了便签。这是她对抗遗忘的堡垒,是她存在的证明。
她盘腿坐在床上,拿起笔,就着台灯的光,开始记录。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将今天的一切:雨夜、博物馆、那尊诡异的双面玉佛,以及那个戴着黑色眼罩、清冷得像月光一样的女人林深逐一固化下来。
写到林深时,她的笔尖停顿了片刻。
那个女人……触碰玉佛时的神情,那一瞬间的恍惚与痛苦,不像伪装。还有她最后那句关于“套话”的直言不讳……
夏燃蹙着眉,在“林深”这个名字下面,用力地划了两道横线。然后,她在旁边的空白处,画下了一个简单的、抽象的图案:一尊双面佛像,一面慈悲,一面愤怒,而在佛像的心脏位置,她点下了一个浓重的墨点。
合上日记本,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承诺,一个与明日清晨那个将会“空白”的自己的承诺。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微弱地照亮了窗台。
城市的另一端,博物馆修复室里,林深依旧坐在工作台前。她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沉默的轮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张只印着“夏燃”二字和电话号码的白色卡片。
雨后的夜晚,寂静无声。
然而命运的齿轮,在玉佛裂痕弥合的那一刻,已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