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焰》黎栖竹

3、旧物坊的暗流

　　“旧物坊”并非某个具体的店铺，而是城西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区域的统称。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铺面，售卖着从老式收音机到不知真假的明清家具等各种旧物。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灰尘、霉味和一种陈年的腐朽气息，与博物馆修复室里那种严谨的洁净感截然不同。
　　夏燃穿着便装，深色的连帽衫让她看起来不像警察，更像一个对古怪收藏感兴趣的青年。雨水顺着巷道的青石板缝隙流淌，两侧店铺的屋檐滴着水，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水帘。
　　她按照手机地图上标记的几个重点区域，逐一排查。询问关于双面玉佛，或者任何“三面”佛像的传说。大多数店主只是摇头，用警惕或漠然的眼神打量她，表示从未听过。
　　几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尖，阴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开始啃噬她的内心——仿佛所有的努力，最终都会像这雨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入地下，不留痕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下一个区域时，巷子深处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店铺吸引了她的注意。店铺没有招牌，门楣低矮，窗户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杂物轮廓。一种莫名的直觉，促使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仿佛白昼被隔绝在外。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尘埃，混合着旧纸张、木头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呛得夏燃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店铺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深，更像一个洞穴。各种旧物从地面一直堆叠到天花板，留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破损的陶瓷人偶、生锈的钟表、泛黄的书画卷轴、样式古怪的木雕……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仿佛沉睡了几十年。
　　“有人吗？”夏燃试探着问了一句，声音在寂静而拥挤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店铺最深处传来。过了一会儿，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一堆旧家具后面慢吞吞地挪了出来。那是一个老人，头发稀疏灰白，脸上布满深壑的皱纹，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最让人不适的是他的眼睛，浑浊泛黄，看向夏燃时，带着一种迟缓而黏着的审视感。
　　“买，还是卖？”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老先生，我想打听点事。”夏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您听说过……关于双面，或者三面佛像的传说吗？”
　　老人的动作顿住了，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些，紧紧盯着夏燃。店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尘埃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无声飞舞。
　　“佛有两面，一面渡人，一面惩恶。”老人缓缓开口，语速很慢，“三面……呵呵，三面是什么？是非人心，贪嗔痴念，幻化出来的魔障罢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民间俚语的粗糙和玄虚，听起来像是故弄玄虚，但“三面”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让夏燃精神一振。
　　“您见过三面的佛像吗？或者，听过相关的故事？”夏燃追问，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转过身，走向更深的黑暗里，示意夏燃跟上。通道越发狭窄，旧物几乎擦着夏燃的身体，她甚至能感觉到蜘蛛网粘在脸上的细微触感。
　　在店铺最深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老人指着一个被黑布覆盖的物件。
　　“看看这个吧。”他说。
　　夏燃犹豫了一下，伸手掀开了黑布。
　　下面并非佛像，而是一面样式古旧的黄铜框镜子。镜面已经有些模糊，布满水银斑驳的痕迹，映照出夏燃自己有些失真的、带着警惕的脸庞。
　　“镜子？”夏燃蹙眉，不解其意。
　　“镜能鉴人，亦能惑人。”老人站在她身后，声音幽暗，“小姑娘，你在找的东西，或许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他的话语像是一句谶语。夏燃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像，那双努力维持着坚定和朝气的眼睛深处，是否也藏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窥见的空白与迷茫？
　　“里面？”她重复着，感到一丝荒谬，“老先生，我在查案，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线索。”
　　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线索？你身上不就带着吗？”
　　夏燃心中猛地一凛！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警官证和手机。
　　“不是那些铁疙瘩。”老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衣物，落在她手臂纹身的位置，又或者是……她背包里的日记本？“是更旧的，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刻在骨头里的东西？记忆吗？可他怎么可能知道？
　　一股寒意顺着夏燃的脊背爬升。这个老人绝对不简单。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在利用话术故弄玄虚？
　　“您到底知道什么？”夏燃的声音冷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刑警的压迫感。
　　老人却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将黑布盖回镜子上，转身慢吞吞地往回走：“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老的，旧的，该忘的就忘了，该埋的就埋了。强求，是要招祸的……”
　　他不再理会夏燃，自顾自地蜷缩回一张破旧的藤椅里，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夏燃站在原处，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面被重新盖上的镜子，心头被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充斥。她可以肯定，老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三面佛，或许也关于别的。但他显然不愿，或者不敢多说。
　　“招祸……”他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冰冷的警告。
　　她在店铺里又停留了片刻，试图再找到一些线索，但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沉默的旧物。最终，她只能带着满腹的疑虑和那张写着“旧物坊”地址的、被雨水微微浸湿的纸条，离开了这家诡异的店铺。
　　走出巷口，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街道，雨后的清新空气涌入肺叶，她才感觉那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压抑感稍稍缓解。她立刻拿出手机，将刚才的经历，尤其是老人的样貌、店铺的位置和他的原话，尽可能详细地记录在备忘录里。
　　“刻在骨头里的东西”、“镜能惑人”、“招祸”……这些碎片化的词语，与案发现场的金丝雀胸针、双面玉佛、以及林深那种异常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更加扑朔迷离的网。
　　与此同时，博物馆修复室内。
　　林深面前的工作台上，摊开放着一本她以个人名义从图书馆借阅出来的、关于明代民间信仰与器物纹饰的研究专著。她的指尖划过书页上泛黄的插图和密密麻麻的注释，右眼专注地搜寻着任何可能与“三面佛”或特殊玉器制作工艺相关的信息。
　　她很少如此主动地去触碰与自身能力相关的领域，这通常意味着麻烦。但夏燃的出现，以及玉佛中那个模糊的孩童身影，像一根刺，扎在她习惯了封闭和逃避的心防上，迫使她必须做点什么。
　　书上的记载大多正统而流于表面。双面佛在佛教造像中虽不常见，但亦有典可考，通常象征智悲双运或善恶一体。然而，“三面佛”的提法，在正统典籍中几乎无处可寻，更像是一种民间杜撰或者……隐秘的隐喻。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段关于“镜像”与“心魔”的论述上，旁边配有一幅模糊的、绘制着扭曲人像的古代版画插图。忽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插图边缘一行小字注释时，一阵极其微弱、但与触碰玉佛时同源的冰冷战栗，倏然窜过。
　　这书页……承载过某种强烈的不安情绪？
　　她蹙起眉，仔细审视那行小字，只是普通的出版信息，并无特别。是错觉？还是这书本的某位前任持有者，曾在阅读此页时，心怀巨大的恐惧或执念，留下了微弱的精神印记？
　　这种无处不在的、与过去情感的微弱共鸣，时常让她感到疲惫。她是活的，却不得不与无尽的“过去”共生。
　　就在这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新闻推送的标题：
　　【“雅筑”案后续：警方锁定关键物证，疑与神秘文物有关】
　　林深的心微微一沉。消息这么快就漏出去了？还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
　　她点开推送，内容语焉不详，并未提及玉佛，但强调了案件与“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古代器物”相关，并暗示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评论区已经出现了各种猜测，甚至有人提到了某些关于“诅咒古董”的都市传说。
　　这绝非好事。过于引人注目，只会让水变得更浑，也将她和夏燃置于更明显的靶位。
　　她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唯一的眼睛。左眼眼罩下的空洞感，此刻格外清晰。那个雨夜，夏燃带着一身闯劲和那枚金丝雀胸针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而现在，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她想起昨夜强行读取记忆时，看到的那个模糊的孩童身影。那种熟悉感……她试图在记忆的深渊中打捞，却只捞起一片冰冷的迷雾。唯一与之相关的，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于火焰和封闭空间的恐惧。
　　这恐惧，与十年前那场带走母亲的孤儿院大火有关吗？
　　那个孩子……会是谁？
　　傍晚时分，夏燃回到了刑警队。带着从“旧物坊”获取的诡异信息和一身的疲惫。
　　她直接去了技术科，将拍摄的店铺外部环境和内部一些可疑物品的照片交给同事，请求进行人脸识别和背景调查，尤其是那个古怪的老人。
　　然后，她将自己关在临时分配的小办公室里，摊开日记本，开始整理今天的所有线索。
　　“旧物坊，无名店铺，神秘老人。提及‘三面佛’为‘魔障’，展示古镜，暗示线索在‘内部’及‘刻在骨头里’。发出‘强求招祸’的警告。”
　　她写下这些，笔尖带着力透纸背的急促。那个老人的话语和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刻在骨头里的东西”……除了记忆，还能指什么？他是否看穿了她记忆的缺陷？
　　这种被人从暗处窥破秘密的感觉，让她极其不适。
　　她翻到前一页，看着自己记录的关于林深的内容：“状态异常，疑似与接触玉佛有关”。
　　林深指引她去旧物坊，是预料到她会遇到那个老人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更深的迷雾。双面玉佛、金丝雀胸针、三面佛的传说、诡异的旧物坊老人、状态异常的林深……它们之间，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串联。
　　她需要再见林深一次。这一次，她必须问得更直接，也必须……抛出一些她掌握的、足以换取信任的信息。
　　她拿起手机，找到那个昨天才存入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林师傅，关于玉佛和旧物坊，有些新的发现想与你探讨。明天方便见面吗？地点你定。”
　　信息发出后，她将手机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在玻璃上，模糊而遥远。
　　她能信任林深吗？那个看起来脆弱又坚韧，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的女人？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
　　来自林深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三句话：
　　“明早十点，博物馆后园，茶室。”
　　夏燃看着这条信息，缓缓靠向椅背，从口袋里出最后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放入口中。
　　强烈的清凉感在舌尖炸开，带来一瞬间的尖锐刺激，仿佛试图刺破笼罩在记忆之上的厚重迷雾。
　　明早十点。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必须去。这不仅仅是查案，更像是一种源于本能深处的牵引，指向那个戴着黑色眼罩、坐在孤灯下的清冷身影，也指向她自己那片空白的、亟待填补的过去。
　　夜，还很长。而交织的命运，正沿着看不见的轨迹，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