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水净尘

7、第 7 章

　　周末，我鼓起勇气向奶奶要一双新的布鞋，看着床下边那双已经露出大脚趾的旧布鞋，她答应了。下午，奶奶一直在菜园除草，姑姑去到街上帮爷爷照看店铺，直到傍晚，奶奶还是在菜园中忙活。我光着脚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知不觉中脚底沾满了泥土。
　　“奶奶，还没做布鞋吗？”我走到菜地，弯着腰，趴在她肩膀上说道。
　　“你那双凉鞋还能穿，家里面还有一双替换的运动鞋，过段时间，等苹果和梨熟了，拿到镇上换点钱后再做一双布鞋。”我点点头，回到堂屋，爬到床下把积了一层灰尘的凉鞋掏出来，试了一下，有点挤脚，勉强能穿。
　　晚上，我穿着拖鞋去豪杰家借东西，大门紧闭着，但是里面有脚步声，我好奇地趴在门缝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后退几步大声喊着金木叔叔，里面的狗狂吠着，声音让人有点害怕。准备跑回家的时候，院子内出现亮光，豪杰躲在门后小声问着外面有几个人，我轻声说着只有一个，紧接着，大门打开一条缝，有只手把我拉了进去。
　　院子黑乎乎的，有一只猫在围墙上方行走着，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出幽绿的光，像从地狱来的灵猫。金木举着蜡烛在厨房内煮东西，闻着味道应该是肉食，我慢慢挣脱豪杰的胳膊，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进到堂屋，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离得近一些，我看清是淑琴，她头发比以前稀疏，面容枯黄如老人，一举一动都犹如耗尽了全身力气，给人一种病入膏肓的感觉，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灯光的照映下，我仔细看了几眼，她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更加消瘦，过去一段时间她吃了不少苦头。
　　准备离开的时候，那盏光亮本就微弱的床头灯熄灭了，应该是停电了。她怀中的婴儿开始大声啼哭，听到哭声，金木跑进来点了一根蜡烛，火苗在黑暗中燃了起来，小婴儿随之平静下来。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怀中的婴儿在温声细语中睡着了，黯淡的烛光中，她双眼似乎散发着光芒，看向怀中的婴儿和豪杰时更加明显。后来我才明白，那晚从她双眼中看到的光芒，称之爱。
　　我摸黑跑了出去，到家后迫不及待的想告诉奶奶这一切，大口喝了半碗水，忽然想到淑琴离开时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决定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举着一根蜡烛走到院子里面，看着浩瀚无垠的天空，我不禁想到也许有更广阔的田野等着大黑去奔跑。
　　过了几天，金木挨家挨户地送红鸡蛋，向全村人宣布又添一女的好消息。村里人知道这个消息，纷纷送去红糖和鸡蛋。
　　“给她取名字了吗？”我看着淑琴问道，经过几天的调养，她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还没想好。”她温柔地说道，像院子里面的粉色蔷薇花。
　　“不然就叫雨卿，金雨卿，我看这个名字不错。”金木笑着说道。
　　“好好好，就叫这个名字，一定要叫这个名字。”豪杰在旁边附和着，我嘟起嘴巴，故意背过身去，淑琴看到后，招呼我过去吃桌子上面的点心。看着盘中制作精美的点心，我不由得羡慕豪杰每天都能吃到这些，吃完一块，忍住想继续吃的冲动，我跑出去和院中的小狗玩耍。
　　天气渐凉，奶奶终于去集市买了布鞋需要用到的东西，零零总总花了大约十块钱。等待的间隙，我趴在商店的玻璃围墙外面，橱窗内展示着多种糕点和汽水，柜子前一群同龄的小孩在尽情挑选。看着看着，我不由得想象跑进去挑选东西的场景，转念又想到做布鞋都是省下来的钱，哪里还有钱去买这些。最后，我转过身靠在墙壁上，垂着头跟在奶奶后面回家。
　　走到村口，我听见一阵鞭炮声，钻进人群，原来赵爷爷夫妻俩开了一家卖零食的小店，村头新盖的两间房屋是他们家的。赵奶奶开心地招呼着村里的人，赵爷爷站在路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卸货的工人，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
　　之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波澜，学期结束前，我和同学们搬着凳子来到操场的草地上面，每个人的凳子都拉开一定距离，以便进行期末考试。做完一张卷子，老师让我们原地休息，十分钟后发另一张卷子。
　　我坐在草地上面，寒冬季节，小草变得枯黄，围墙边上几棵大树上面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树下面停着许多辆高年级学生的自行车。操场上用白色油漆印出来的跑道线早已变得模糊，和寒冷的天气无关。考试结束，徐老师让我们过两天来取成绩单，还未走出校园，有些小孩已经开始忧虑分数。
　　两天后，我按照时间来到学校，小孩们围在课桌前商讨着假期去哪里放炮，教室后面站着许多大人，他们有的紧皱眉头，有的云淡风轻地说着什么时候去镇上置办年货。回到座位，我趴在桌子上面看着姗姗来迟的徐老师，她在讲台上面故作玄乎地说有一名同学两门功课都是满分，随后念了我的名字。在其他人的提醒下，我像往常一样走到讲台，领取了两张奖状和成绩单。
　　同学们羡慕地看着，家长们在窃窃私语，我不理解他们的举动，于是低下头静静想着假期如何消磨时间。回到家，我把奖状放到桌子上面便去周奶奶家烤火了，中午回来的时候，堂屋墙壁上面贴了两张奖状。
　　我没有理会这些变化，把桌子拉到堂屋门口，借着光开始写作业。放假前发下来的作业册很薄，不到三天已全部写完。完成作业，我又没有了可以沉迷的事物，只得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家中。翻遍了故事书，很多幅插图的内容已烂熟于心，我继续编纂着图画中的人物的一生，平平淡淡或大风大浪，时而反悔路边的荆棘过于锋利，时而担忧温暖的阳光忽然消失。
　　过年的某个早上，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欣喜过后，我跟随爷爷的脚步将门口的积雪运到麦田。因为我和豪杰一直在铲雪，爷爷很快清理出一条通往公路的小路。我像没有灵魂的雪人那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像稻草人那样立于天地之间，迎面突然走来几个年龄不大的小伙子。他们有的不爱读书，有的家庭过于贫困，年纪轻轻便辍学外出务工，因为这一点，平时在村里几乎看不见他们，在过年的时候，他们会出现在每个人群聚集的地方。
　　他们手上的收音机放着嘈杂的音乐，距离几米远的时候，他们停下脚步，大声询问我要听什么歌。因为面生，我不敢随意跟他们说话，于是摇摇头，跳到两旁的雪堆上，把小路让给他们，想让他们先过去。
　　见我不肯说话，他们笑着走了过来，随后放了一首歌，我仔细看着他们，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头发上，黄头发果真是流行的颜色。其中一个人拉着我的肩膀，又指了指脚下，摇晃着身体示意我离开雪堆，之所以摇晃身体，大约是跟着音乐的节奏在摇摆。
　　站在小路上，我略显拘谨地笑着，扭动了几下身体后静静听着收音机中粗犷豪迈的声音，静静看着他们陶醉在音乐中的样子。歌曲放完，我掰着手指头看着他们问道，“为什么要放几年前的歌？今天也不是第一场雪。”
　　站在旁边的人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场雪，它是去年的歌，不是几年前的。”之后的一整天，他们一直待在豪杰家门口的雪地上聊天玩耍，在音乐的衬托下，我们堆雪人，打雪仗，暂时抛掉了所有烦心事。
　　年后，还没到元宵，姑姑的婚事在媒人的牵线下说定了。老爷爷从箱子里面拿出一本珍藏的小册子，根据男女双方的生辰选了几个良辰吉日，爷爷抄下几个日期送去了媒人家，后面的事情很快就谈好了。
　　开学不久便到了姑姑出嫁的日子，叔叔提前从外面赶了回来，墙上的红灯笼和门上的囍字都是叔叔贴的。一天中午，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门口摆了几张桌子，路上还站着许多人。堂屋内，姑姑穿着一身传统的红色嫁衣，头上戴着鲜艳的发饰，老奶奶站在旁边嘱咐着什么。受当时的影响，我是希望姑姑能穿上白婚纱的，只是家中经济拮据，置办完嫁妆后只够租一身便宜的全红裙褂。
　　爷爷奶奶在院子内招呼前来贺喜的客人，拍完合影，我难过地蹲在角落。欢呼中，叔叔背着姑姑穿过人群来到门口的轿车旁，这期间她的脚是不能落地的，至于原因，没人能说得上来。我没有吃饭，直接跑去了学校，时间尚早，教室内空无一人。我失魂落魄地趴在课桌上，想哭，却哭不出来，如果那是幸福的方向，我不该哭闹，只是，泪水总是偷偷地流下来。
　　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猛地站起来看去，好像是张满的妈妈，距离近一些，我看清那确实是她。幼儿园结束后张满去县城读小学，她年龄太小，一个人在外面无法适应，听课总是跟不上老师的进度，最后期末考试的成绩不理想。一番考虑，他们决定让张满回来读书，离家近些方便照顾。进到教室，她一会儿站在讲台，一会儿来回走动，四处打量着教室的环境。
　　“比起县城的教室差远了，板凳都不一样，是自己带来的吗？”
　　“嗯，徐老师说学校不提供板凳，需要学生从家里面带，徐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坐在座位上面，看着她说道。
　　“你一个人坐这里，没有同桌吗？”
　　“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坐，张满来了可以坐在旁边。”
　　“坐这么后面，有点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上课也容易走神。”她一个人在教室来回踱步，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没有再说话。
　　下午放学，我急忙跑回家，家里没有姑姑的身影，柜子里面她的衣服也没有了。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面，一时难以接受她已经去到另一个家庭生活，但仍希望她在新的地方能过得更好。
　　天色渐晚，周奶奶家门口变得异常吵闹，我忍住好奇心，继续坐在石凳上面翻看故事书。靠在墙上发呆的时候，我又想到有人去她家闹事怎么办，情急之下直接跳了下来，差点摔倒。路上，在另一个方向，我看到了樊顺的身影。
　　院子里面站着几个大人，他们大声争论着什么，我不敢贸然进去，等到樊顺过来，躲在他后面走进院子。距离近一点，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地上，周连和几个人站在她旁边说话。
　　吵闹声终于平息，周连和旁边的几个人离开后，她一直坐在地上啜泣，周奶奶用干净的毛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默不作声地蹲在身边。樊顺突然捂住我的耳朵，他和周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回过头，周奶奶脸上是一副难过无奈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樊顺松开了手，我慢步走到女人的面前，她的年纪应该和姑姑相仿，也许比姑姑小一点。我试着用手擦她脸上的泪水，她缓缓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惊恐地推着我的胳膊和身体。看着她恐惧的眼神和手腕处的淤青，我想起之前被殴打的场景，靠近查看她身上的伤痕，被樊顺强行拽到外面。
　　“她是谁？”我摸着额头上面的伤口问道。
　　“别管那么多了，快回家写作业。”樊顺说完推着我离开。
　　家里，村长站在院子里面和爷爷说话，我气鼓鼓地回到堂屋，透过窗户看到樊顺和爷爷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樊顺离开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准备去周奶奶家，却听到村长在讲姑姑的事情。
　　“老二出嫁了，过段时间就可以张罗老三的婚事了，老三结了婚，心里的石头能放下了。”村长看着爷爷说道。
　　“樊亮的事把家里掏空了，小莺出嫁又花了一大笔，一家人处处省，处处节约，还是欠了不少钱，樊海的事过两年再说。”爷爷摸着下巴说道。
　　“今天上午周连家一直吵吵闹闹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特意找了几个人守在门口，一方面担心他影响了小莺出嫁的喜事，让婆家人看笑话，一方面这个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村长摇摇头说道。
　　“听金木提了一嘴，不好办，走不好就是一条死路。”
　　“是有点棘手，今天晚上我还得再去找他，这个事是，明卿啊，怎么没去写作业？”村长正说着，转头时看见我站在门口。
　　“我写完了。”说完，我大步跑了出去。蹲在田地，我仔细回想着他们说的话，不一会，爷爷和村长一起去了周连家。跑到石凳前坐下，我捂着冰凉的脸颊继续思考他们的话，试图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金木抱着孩子从门口经过时，我走到他身边，追问有没有想好名字。
　　“还没想好，这件事不着急。”
　　“我们都想知道小宝宝的名字。”我笑着说道，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我先从字典上面找几个名字，选好了再拿去给你老爷爷看看。”
　　夜晚，起床去厕所的时候，我仿佛听到附近有人在哭，声音显得凄厉。靠在墙边仔细听，是从周连家的方向传过来的。听着房间内爷爷如打雷般的鼾声，看着躺在窝棚熟睡的小狗，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