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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观音 ...

  •   约莫是在十二月左右,别处的花大多都凋谢了,观音园中的玉兰开得盛极了,冬宜密雪,便有碎玉声,厢房地龙烧的暖融融,推开一扇窗,细雪从枝头坠下来,砸的底下的姑娘们咯咯笑,你推我搡。

      观音园中,有一处活水池,铺白玉石子,生睡莲,赶巧在湘妃竹下,又有几尾绮丽绚烂的蝴蝶鱼,在冬日里胖嘟嘟地游动。

      是女孩子们怕它们瘦了,过不了冬,谁过来,都要悄悄撒一把鱼食,你一把我一把,给喂得胖嘟嘟。

      偶有一次,泠徽从活水池边路过,险些认不出那几尾胖的不成样子的鱼到底是什么,叫人立了个牌子在一边,才叫那几尾不知是猪还是鱼的瘦下来。

      临州的冬日,风大天冷,飘雪飘得是盐絮雪,下得不深,玉兰碗似的花苞里,积攒的细雪若酒,滴滴答答落下来,路过的,都要撑一把伞。

      “京州的雪,要比临州大得多。”泠徽捧着香炉,和在一边练字的柳沛白说,“无名山呢?高山雪大吗?”

      柳沛白写着,左看右看都不满意,自己又找不出错处,小心翼翼拿着去找在大桌边,处理事务的泠徽。

      泠徽接过去,将就着批改事务的笔给他改了几处。

      “无名山很大,但我不喜欢,无名山一下雪,山上的生灵就不出来了,有一些过了冬,就再也见不到了。”柳沛白喜欢山上的生灵,多过喜欢人,“虽然知道这是天地自然道法,却仍不喜欢。”

      “观音园?泠小姐的园子,供奉了观音吗?”

      “嗯,你信观音?”泠徽撑着头,觉得他写的字越来越像自己。

      “不算信。我偷偷下山,夜宿观音庙,有人要我手里的刀,我便说打赢了我,便是你们的了。”

      夜间树梢骤然不动,似侧耳细听,龙吟微动,面颊闪过一点白光,是无鞘的刀映着昏暗的天光,他们过招的速度很快。

      柳沛白的刀第一次饮血,刀锋愈发雪白,像是一双眼睛,像是一张嘴,饥渴难耐地想要饱足一场,他单手握着刀一挡,震得擦开了一连串的火星,钻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手快如闪电地扼住那人的脖颈,轻松地提起来,像是掂着一块死肉,比手快的是长刀,刺穿了他的心口,那人喉咙里咯咯涌上来一点鲜血,被丢在了地上。

      有人要跑,柳沛白眼睛雪亮,射箭一般,将刀丢了出去,将枯草齐齐整整拦腰杀断,只听见刀与骨头碰撞的细微声,那人来不及痛,目眦欲裂地瞪着胸口,一头栽了下去。

      柳沛白走过去,踩着那人的身体,慢条斯理地将刀提起来,刀刃是如此的雪白,洗了酣畅淋漓的一场血,就更雪白了,好似浴血重生。

      庙里还有人,哆哆嗦嗦的举着刀,滴答滴答,竟被吓得尿了出来,面目扭曲着,龟缩着要逃。

      刀砍了下来,十足十的力气,将那人的剑压到了他的肩膀里头,那人跪下了两条腿,蠕动着上半身要求饶,狰狞地怯懦地一抬头。

      他瞧见了执刀人明亮的一双眼睛,唇边含着恬淡的笑意,他颇为享受地一寸寸压下来,随后刀锋一转,贴着被肩膀骨头夹着的剑削去了他的头。

      头颅拖着血,在地上滚了几圈,断口处渗着血又沾着灰尘,眼睛还睁着,发着灰白,死死盯着一处。

      柳沛白笑着,顺着那头看的方向转过去,“轰隆”一声,雷声炸响,一阵风卷来,掀开了垂盖着的厚厚黄布,一道白电劈下来,照的小小观音庙亮如白昼。

      他看见了黄布之下,观音垂视的眼睛,像是柳叶似的月亮,盛放着众生悲苦,轻描淡写地残破了脸,底下是黄土,切切实实的黄土。

      柳沛白走过去,爬上了供桌,又去扫观音裙摆的灰尘,那裙摆积满了灰尘,和柳沛白一样,观音的灰尘是日积月累无人看管,柳沛白的灰尘是自得其乐。

      “他们是我第一次杀的人,我才发现杀人,很简单。”柳沛白靠过来,脸颊离着泠徽的手很近,他迫切地想要向泠徽诉说自己的一切,在泠小姐第一次问他楼下有没有死人的时候就想了。

      很奇异的,他想要泠小姐对他杀人的事情一无所知,又想要泠小姐全然知道。

      泠徽也看着他,“那,你之后去做什么了?”

      “我宿在观音庙里,第二天就会回山上了,被师父关了禁闭,再不许我下山。”柳沛白撒娇似地半跪在泠徽身边,仰起脸看泠徽,他喜欢这样仰视泠徽。

      泠徽垂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怪可怜的。观音园叫观音园,不仅仅因为供奉了观音,还缘由我小字观音。泠徽,小名观音。”

      徽者,善也,徽业也,观音亦善。

      泠徽这个名字,起得古怪,只占了一个徽业功绩,但她想着小名都是观音了,就再供奉一座观音吧。

      族中也不都是一心向内的,她不杀人,她只需示意一二,自有人动手。就像是两手之间是一整个泠氏,泠氏中间是一个观音,她扯一扯丝线,或是分崩离析,或是纠缠深刻,都在一念之间。

      “家主,杀人怎么还要供奉观音?”侍女怀里抱着观音头上的红布,她被泠徽从饥荒之处捡来,长大后为泠徽做一些不那么光亮的事情。

      自然不信这些怪力神说,真有观音,又何必有那么多死人?

      “就是杀人了,才要供奉观音啊。”泠徽温和地笑了笑,“无罪可赎,供奉了有什么意思。”

      “来,拜一拜。请观音保佑保佑你。”

      侍女捂嘴笑了一下,端端正正地拜了拜观音,抱着泠徽给的蜜饯和红布走远了,嘴里哼着轻轻柔柔的临州情歌。

      种种诸恶趣,地狱鬼畜生,生老病死苦,以渐悉令灭。

      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悲观及慈观,常愿常瞻仰。

      窗外,风声渐渐消去了,叫卖声此起彼伏,马蹄声踢踢踏踏,黄沙压得骆驼铃铛沙哑,昏昏黄黄的天边远远地升起来一点朱砂似的太阳。

      柳沛白就在泠徽的眼皮子下,将写的字改好了,他渴望地看着泠徽,泠徽看了一眼他,慢慢点头,他就眉开眼笑,“明日,我想学泠小姐的名字,好吗?”

      他自己的名字,他已经写得很好了,准确地说,是模仿泠小姐的字迹学的很好。

      泠徽将书从箱子里拿出来,柳沛白蹲在一边接过抱起来,“你不写自己的字吗?”

      “我没有字。”柳沛白道,师父自己都大字不识几个,自己的名字也是胡乱取得,更别说什么字这种东西了,其实江湖上很多人都没有。

      死在江湖上,就是没了。无人牵挂的人,是没有碑的,活着的名,只是为了活着的时候,拔刀对阵不用喊“喂”,死了,有名无姓和无名无姓,没有区别。

      柳沛白怀里的书已经堆得比他高了,他看不见泠小姐,三四本书被泠小姐抽到桌子上,他露出一双眼睛,看见泠小姐笑着,月牙眼弯弯,“那,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好啊。”柳沛白眨了眨眼睛,欢喜雀跃地,像是有一万只小鸟在心口跳,手上不稳,高高的书稀里哗啦倒下来,将他砸在地上,钝钝的痛,被砸到了也不愿意闭眼睛。

      泠徽看着他,笑了起来,在满堂辉光中,向他伸手,“起来。”

      泠徽坐在桌前想了想,挑了一只最好的笔,一面最好的纸,一条最好的墨条,一方最好的墨台,摆手制止了柳沛白的手,自己将袖子挽起来,细致地磨着墨。

      将纸用镇纸推平,风推平湖那样,她提着笔稳稳沾了墨水,将多余的墨汁舔挂在了砚台,略微思考片刻,在纸上一气呵成。

      写了,便将笔投壶似地丢回了笔壶里,招招手,柳沛白才俯身过来看。

      铁画银钩处而圆柔,落笔烟云处而灵巧,其妙在人,藏有神魂。

      上书二字:雪霁。

      柳雪霁。

      “很配你的姓,是不是?雪霁春来,重生新芽。”泠徽道,“我记得你一次曾和我说,你的柳和沛,是颠沛流离的流和沛,白是无有的白。是不是?”

      “我替你转转姓性,颠沛流离的柳改到雪霁春来,柳发芽的柳。”

      柳沛白安静下来,眼睛一转不转落在“雪霁”二字上,过了许久,又抬头看泠徽,眸光攒动,盈盈泊泊,眼尾红了一点,挂着点欲坠不坠的露珠,和春来柳树上的露珠一般。

      他的心烧的厉害,几欲挣脱血肉之躯,眼睛也烧的厉害,这是要掉泪的预兆。泪水是割深处的筋骨脉络,血流不出来,就从眼睛流出来,变作了泪水。

      “江湖上,没人记得柳沛白。”泠徽捻起来帕子,擦了擦他的泪,“但泠观音,会记得柳雪霁。”

      你死后,我会为你立一个碑,写上你是何方人士,你是何名何姓。

      在你过桥之前,再为你烧一些钱财铺路,算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结束。

      柳沛白无法自控地要握住她的手,泠徽挑了挑眉,柳沛白只能退而求次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字一句道,“泠小姐……我不想结束。”

      死也不想!

      泠徽温柔地笑着,隔着手帕,抬一抬他的下巴,宽慰道,“好啦,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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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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