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13、第 13 章

　　接下来的日子，医馆小院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那沉默的源头，是顾策远。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浑身散发着躁动不安却又无处宣泄的戾气。他不再应和村民的招呼，不再指点铁匠炉火的火候，不再看孩子们笨拙的拳脚。曾经那份融入山野的鲜活气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拒人千里的冰冷。

　　只有一件事，他近乎偏执地重复着。

　　砍柴。

　　锋利的柴刀被他挥动得如同战场上的长槊，带着破风的呼啸，狠狠劈向那些无辜的树干。手臂因旧伤未愈而隐隐作痛，他就咬紧牙关，用更大的力气挥砍。木屑飞溅，如同他纷乱而压抑的心绪。砍倒的柴禾被迅速劈开、码放，在院墙一角越堆越高，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又像一座不断垒砌的、隔绝内外的城墙。

　　“顾小哥…这…这是要烧到明年开春啊？”老樵夫背着新砍的柴禾过来，看着那几乎顶到茅草屋檐的柴垛，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愕和不解，小心翼翼地问。

　　顾策远只是沉默地接过老樵夫背上的柴，动作机械地添加到那座不断增高的柴山上。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屋内的宋清漪，指尖捻着一片干枯的艾叶，空茫的眸子对着窗外。那沉重而急促、仿佛不知疲倦的劈砍声，一下下，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击着她心底那片刚刚泛起涟漪、如今又被冰封的角落。

　　她“听”得见。
　　听得见他柴刀劈开木头的闷响里，蕴含的无处宣泄的怒火与不甘。
　　听得见他粗重的喘息里，压抑着的无能为力与无所适从。
　　听得见那沉默的柴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微微垂下眼睫，指尖的艾叶被无意识地捻成了碎末。一种同样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在她寂静的心湖里弥漫开来。

　　这一日，当顾策远再次拿起柴刀，走向院角那堆待劈的木柴时，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宋清漪站在门口，一身素净的旧白衣裙，肩上挎着那个藤编药箱，手中握着那根光滑的竹杖。她空茫的眸子“望”向顾策远的方向，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顾远。”
　　顾策远挥刀的动作猛地顿住，僵在半空。
　　“陪我上山一趟。”她继续说道，“我想去采药。”

　　山路崎岖，草木的气息在午后的阳光里蒸腾。顾策远沉默地走在前面，宋清漪的手，轻轻扶在他结实的小臂上。那微凉的指尖透过薄薄的粗布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感受着她指尖细微的力道变化，引导着她避开路上的碎石和横生的枝桠。

　　他不再说话，只是按照她空茫眼神“看”向的方向，在她清泠的指令下，弯下腰，拨开草丛，寻找那些她需要的、有着特殊气味或形态的草叶根茎。

　　“左边，三步，有块大石，石缝里，贴着地皮生长的，叶子细长带锯齿，边缘泛紫的，采下，连根。”
　　“前方五步，那株半人高的灌木，开黄色小花，气味辛凉，采顶端嫩枝和花。”
　　“右边草丛深处，贴着湿地的，叶子宽大肥厚，像猪耳朵的，采三片。”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流淌，清晰而准确，仿佛能“看”透每一寸土地。顾策远依言而行，将采到的药材小心地放入她药箱的隔层。两人之间只有必要的指令与回应，沉默却不再如医馆里那般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奇异的默契流淌。

　　日头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他们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边，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暮色的微凉。

　　宋清漪微微仰起头，那张空茫绝美的脸庞沐浴在最后的暖阳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夕阳的温度也吸入肺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近乎满足的、极其浅淡的弧度。

　　“阳光…很暖。”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顾策远看着她沐浴在金光中的侧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柔软。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壮丽的景象，喉头滚动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缓缓流淌出来：

　　“嗯，很暖。太阳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金球，悬在西边的山尖上，把周围的云都烧着了。一层叠着一层，从最亮的金红，到橘黄，再到浅浅的粉紫…像天神打翻了染缸。山下的村子，屋顶都染上了一层金光，炊烟是淡青色的，一缕缕升起来…远处的河，像一条亮闪闪的银带子…风吹过树林，叶子都在发光，像无数片小小的金箔在摇晃…”

　　他描述得很慢，很仔细，努力寻找着最贴切的词语，仿佛要将眼前这绚烂的世界，一丝一缕地刻印进她的心里。

　　宋清漪静静地听着，仰着脸。夕阳的暖意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空茫的眸子映着天光，仿佛也映入了那瑰丽的色彩。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如同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叹息：

　　“谢谢你。”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自从爹爹去世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和我形容过这个世界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竹杖。
　　“我的眼睛……是在我七岁那年，一场大病之后，彻底看不见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所以，我记得的。我记得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树叶是绿的，花是五颜六色的……我记得高山的样子，河流的形状……我记得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暖暖的……”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惘然：
　　“只是，好多年了……没人提起，没人告诉我……我有时候觉得，那些颜色，那些样子……我都快忘了……”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剜在顾策远的心上！那里面蕴含的孤寂与荒凉，比最深的黑暗更令人窒息！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顾忌！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伸出双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握住了她那双微凉的手！

　　“清漪！”他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声音嘶哑而灼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砸在暮色四合的寂静山崖：
　　“跟我走！”
　　“离开这里！跟我回我的世界！”他握紧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也灌注进去，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我用我的性命发誓！我会保护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不会再让你在黑暗里摸索！不会再让你摔倒！我会做你的眼睛！我会告诉你每一天的日出日落是什么颜色！我会告诉你每一朵花开了是什么样子！我会……”

　　他激动地许诺着，描绘着一个充满色彩与守护的未来。

　　宋清漪被他突如其来的炽烈表白和紧握的双手惊住了。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震动和无措。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滚烫的温度和灼热的誓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寂静的心防。

　　一丝温热，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空茫的眼角滑落，在夕阳的金光里，如同碎裂的水晶。

　　她第一次，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抬起了那只未被握住的、缠着纱布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探索般的迟疑，轻轻抚上了顾策远近在咫尺的脸庞。

　　指尖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触碰他因激动而紧抿的、带着刚毅线条的唇，描摹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动作轻柔而缓慢，如同盲人第一次触摸星辰的轮廓。那指尖的微凉触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探寻和确认。

　　泪水无声地滑落得更多。

　　“顾远……”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空茫的眼眸“望”着他，仿佛要穿透永恒的黑暗，看清这个向她许诺光明与守护的男人，“谢谢你……真的……”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紧抿的唇边，带着一种诀别般的温柔。
　　“可是……”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那轻柔的触碰变成了最后的告别。
　　“我不可能跟你走。”

　　顾策远眼中的火焰瞬间凝固！

　　“这里……”她收回抚在他脸上的手，指尖指向脚下这片被暮色笼罩的山川，声音虽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这个村子，就是我的世界。”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安宁的神情，那是在她熟悉疆域里才有的从容：
　　“在这里，我可以不用这根竹杖，准确地走过每一条小路，找到每一户人家。我知道张大娘家门槛有多高，知道李二叔家的狗拴在哪个桩子上，知道村口那棵老槐树第几根枝桠上有个喜鹊窝……他们需要我，需要我的药，需要我的手指搭在他们的脉搏上。他们也保护我，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毛大叔把我从山涧背回来，张婶会把家里仅有的鸡蛋悄悄放在我院门口，阿宝会帮我晒最难闻的草药……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她顿了顿，空茫的眸子“看”向他，带着一丝洞察的悲悯：
　　“你所说的‘你的世界’，或许很大，很繁华，有你看得见的五彩颜色。但那里……没有我的位置。你说带我走，给我一个‘家’……可顾远，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离开这里，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在陌生繁华里，连一步都迈不出去的……真正的瞎子。”

　　“你不是习惯了黑暗！”顾策远急切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你只是习惯了这里！给我机会！跟我回家！我会让你习惯新的地方！我会让你比在这里更安全！更自在！我会……”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破裂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山下传来！瞬间打断了顾策远所有的急切辩解！

　　那声音低沉而恐怖，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感，震得脚下的山崖都似乎微微颤抖！

　　两人同时惊愕地转头，朝着山下村的方向“望”去！

　　只见刚才还被夕阳温柔笼罩的山下村方向，此刻，一片刺目的、妖异的红光冲天而起！那红光并非落日的余晖，而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浓黑的烟柱如同狰狞的黑龙，翻滚着、咆哮着，直冲被暮色染成暗紫色的天穹！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恐怖的橘红！隔着遥远的距离，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浪和木材燃烧爆裂的噼啪声！

　　山下村……失火了！
　　滔天的烈焰，如同地狱之门在人间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