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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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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舔舐着残垣断壁,发出贪婪的噼啪声,浓烟翻滚,将最后一点星光也吞噬殆尽。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焦糊、木材碳化、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恸哭已经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宋清漪蜷缩在顾策远怀里,身体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如同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沾满血污和黑灰的脸上冲刷出冰冷的痕迹。她空洞地睁着眼,对着这片永恒的黑暗,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字眼:
“为什么…为什么…”
每一个微弱的音节,都像钝刀子割在顾策远心上。他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和颤抖。他不能再逃避了。这滔天的血债,这炼狱般的惨状,皆因他而起!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器,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清漪…对不起…” 他收紧手臂,仿佛想将她揉进骨血,承担她所有的痛苦,“他们…是冲我来的。”
怀中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不叫顾远。”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沉重都吸入肺腑,“我本名,顾策远。是安淮王世子。”
“安淮王…世子?”宋清漪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无法理解的空洞。这几个字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与这血火炼狱、与这山村小医女的世界,格格不入。
“是。”顾策远的声音沉下去,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冰冷质感,也带着刻骨的仇恨,“那些穿黑甲、画骷髅的,是叛军。他们…一直在找我。为了斩草除根。找不到我…就…” 他喉头哽住,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痛楚,目光扫过阿宝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扫过那些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孔。
“是我…是我害了他们…害了阿宝…害了整个村子!” 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
宋清漪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震惊和…被命运玩弄的荒诞感。那个笨拙地帮她分拣药材、被鱼血溅了满身、教孩子们打拳的“顾远”,那个让她沉寂心湖泛起涟漪的男人,竟然是…一个引来灭顶之灾的王府世子?!
巨大的信息冲击着她的认知,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更加混乱。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是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
“跟我走!”顾策远捧起她的脸,强迫她“面”对自己,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漪,跟我回京城!回王府!”
“京城…王府?”宋清漪喃喃地重复,那陌生的字眼在她黑暗的世界里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更深的茫然和无措。
“对!”顾策远急切地描绘着,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那里有高墙深院,有最精锐的侍卫!没有人能再伤害你!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新的家!我会找最好的御医,说不定…说不定你的眼睛…” 他顿住,意识到这许诺的空洞,立刻转而道:“就算看不见也没关系!我会做你的眼睛!我会保护你!寸步不离!”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留下只有危险!跟我走!求求你!”
宋清漪空茫地“望”着他。他那急切而灼热的许诺,像一团炽烈的火焰,试图融化她周身的寒冰。可那火焰描绘的世界——京城,王府,侍卫,御医——对她而言,是比眼前这片燃烧的废墟更遥远、更冰冷的未知。那里没有她熟悉的药柜,没有她走过的每一条小路,没有会在院门口放鸡蛋的张婶,没有帮她晒草药的阿宝……
新的世界?新的家?
那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繁华、却同样将她隔绝在外的牢笼。在那里,她将真正成为一个无用的、连门槛都迈不过去的瞎子。
她沉默了。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留在这里?守着这片浸透了亲人鲜血的焦土?每一寸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她如何能活?
跟他走?去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王府”?做一个依附于他、在重重高墙和未知危险中苟活的瞎子?她的世界,她的尊严,她的“自在”,都将被彻底碾碎。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
无边的黑暗里,宋清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像狂风中的一粒尘埃,被命运的巨手随意拨弄,毫无反抗之力。
顾策远再次握住她冰凉的手,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决心。他深深地、深深地看进她那双空洞却映着漫天火光的眸子,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清漪,我知道那个世界对你很陌生,很遥远。我知道你害怕,你茫然。但请你相信我!”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顾策远在此立誓!此去京城,必手刃仇敌,血债血偿!”
“此去京城,我定会为你撑起一片天!给你一个安稳的所在!一个新的家!让你不再颠沛流离,不再恐惧黑暗!”
“我会让你习惯!我会让你比在这里更安全!我会用我的命,护你周全!”
他的声音在火焰的爆裂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宋清漪被他紧握着手,听着那滚烫而沉重的誓言。那遥远而陌生的“京城”“王府”,像一座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冰山,朝着她这片在血海中沉浮的孤舟,缓缓压来。
不跟他走,自己又能去哪里?
这片焦土,已是埋葬了她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坟墓。
黑暗的深渊里,仿佛只剩下他紧握的这只手,是唯一可以抓住的、带着温度的东西。尽管那温度,通向的是另一个同样未知、甚至可能更危险的深渊。
她空茫的眸子“望”着眼前这片燃烧的地狱,又“望”向身边这个满身血仇、却向她许诺新生的男人。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风中烛火的摇曳,却耗尽了她仅存的、对抗命运的所有气力。
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刚刚洗净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砸落在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