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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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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如钩,冷冷地悬在焦黑的山脊之上,将燃烧殆尽的村庄映照得如同鬼域。空气里浮动着灰烬与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策远在废墟间沉默地搜寻。他踢开烧得发烫的木炭,从倒塌的灶台下拖出一个半焦的粗陶罐,里面竟奇迹般地保存着半罐浑浊的井水。他用破布浸湿,回到那堵断墙下。
宋清漪蜷缩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雕。他蹲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梦境,用那冰冷的湿布,一点一点,擦拭她脸上凝固的血污与黑灰。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空洞的眸子无意识地转向他手的方向。布片拂过她苍白的脸颊,露出原本清绝却此刻布满疲惫与死寂的轮廓。他没有言语,只是专注地擦拭着,仿佛要洗去这炼狱烙在她身上的所有印记。
随后,他又在几处半塌的屋角摸索。在一堆散发着焦糊味的瓦砾下,他扯出几件被压住、虽染了烟灰却尚算完整的粗布衣裙。他挑了一套最素净的,布料带着山野特有的粗粝感,递到她冰凉的手中。
“换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温柔,“干净的。”
宋清漪握着那粗糙的布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纹理。沉默如同厚重的冰层。许久,她才在顾策远的搀扶下,摸索着转到断墙后。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当她重新走出来时,那身被死亡和鲜血浸透的褴褛白衣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粗布衣裙,洗去了刺目的血色,却洗不去骨子里透出的无边荒凉。她依旧是素白,却不再是医馆里不染尘埃的白,而是劫后余生、苍白如纸的白。
顾策远也胡乱清洗了自己,换上从废墟里翻出的深色短打,血迹虽淡,却已深入布纹,如同洗不去的烙印。
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点干粮,还有宋清漪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从药箱废墟里勉强扒出的几味最常用的药材。那小小的包袱,便是他们全部的行囊。
顾策远走到一丛被大火燎过却未死的青竹旁,挑了一根粗细适中、韧性尚存的竹竿。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削去枝叶,刮平毛刺,动作利落而专注。很快,一根新的、光滑坚韧的竹杖便握在了他手中。他走回宋清漪身边,将那竹杖轻轻放入她微凉的手心。
“拿着。”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我们走。”
宋清漪的手指紧紧握住竹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光滑的触感,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熟悉的支撑点。她微微侧首,空茫的眸子“望”向山下村最后的方向,那里只有火焰燃烧的余烬和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她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熟悉感,也随着那冲天的火光,彻底化为了灰烬。
顾策远伸出手臂。宋清漪沉默地将手搭在他坚实的小臂上,指尖冰凉。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握着竹杖的手,如同握住了仅存的希望与责任。
两人相互搀扶,踩着焦黑的土地和尚未冷却的灰烬,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通往未知的崎岖山路。身后,是埋葬了一切的血火炼狱;前方,是深不可测的茫茫前路。竹杖点在陌生的山石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步都敲在宋清漪茫然无措的心上。
山外的世界,对宋清漪而言,是全然陌生而恐怖的巨大迷宫。
嘈杂的人声、刺鼻的牲畜气味、车轮碾压路面的隆隆巨响、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孩童尖锐的嬉闹……无数陌生的、混乱的、强烈的声响和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本能地绷紧身体,握着竹杖的手指死死抠住杖身,指节青白。每一步都走得迟疑而惊惶,仿佛脚下不是土地,而是随时会塌陷的深渊。她只能紧紧依靠着身边那个唯一熟悉的气息,依靠着他手臂传来的、沉稳而坚定的力量。
顾策远成了她在陌生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住店时,他永远只要一间房。安置好她,便仔细检查门窗是否牢靠。入夜,他打好地铺,将被褥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和衣而卧。黑暗中,他呼吸平稳,却保持着猎豹般的警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瞬间清醒。宋清漪躺在唯一的床上,听着身下不远处他沉稳的呼吸,感受着黑暗中那份无声的守护,惊惶的心才能得到一丝微弱的安宁。
吃饭时,他总是先仔细询问她的口味,避开所有可能刺激她敏感嗅觉的腥膻。他会将碗筷轻轻放在她手边,低声告诉她碗里有什么菜,汤在什么位置。有时,他干脆将软烂的食物仔细吹凉,再小心地喂到她唇边。动作笨拙却异常耐心,仿佛在照料一件稀世的珍宝。
漫长的路途,枯燥而疲惫。为了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和茫然,顾策远便成了她的眼睛。
“清漪,看,”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我们走到一片很大的河滩了。河水很清,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有白的,有青的,还有带花纹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晃得人眼花。”
她微微侧首,空茫的眼眸“望”着水声的方向,仿佛在想象那波光粼粼的画面。
“河滩上有很多芦苇,很高,毛茸茸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片灰白色的浪。有只白色的水鸟,腿长长的,站在浅水里,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什么…”他描述得很细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路过热闹的市集。
“前面是个大镇子,人好多。路两边全是摊子,卖什么的都有。有扎着红头绳的姑娘在卖刚摘的栀子花,香气能飘出半条街。有个老爷爷在吹糖人,吹出来的孙悟空活灵活现,一群孩子围着看,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他牵着她,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流,低声在她耳边描绘着喧嚣的烟火。
有时,遇到奇特的景致。
“清漪,快‘看’那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般的惊奇,指向远处的山峦,“那座山的形状好怪!像一头趴着睡觉的大青牛!山顶还有两块突出来的大石头,像牛角!阳光照在‘牛背’上,绿油油的,像披了件缎子…”
宋清漪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空茫的眸子里映着天光。听着他生动有趣的比喻,想象着那憨态可掬的“睡牛山”,那几乎被悲痛冰封的唇角,竟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瞬间即逝的、如同冰雪初融般微弱的笑意,如同投入顾策远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巨大的涟漪!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莫大的慰藉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疲惫!他看着她唇边那点微不可见的弧度,只觉得这漫长跋涉的艰辛、心底沉重的血仇,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般的安抚。只要她还能笑,哪怕只有一丝,他的世界便不算全然黑暗。
崎岖的山路渐渐被宽阔的官道取代,脚下的土地变得越来越坚硬平坦。空气中的草木清气被一种越来越浓重的、混合着尘土、车马、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巨大城池的喧嚣气息所取代。
这一日,脚下的路似乎永无止境。宋清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竹杖点地的声音都带着虚浮。身边的顾策远却异常沉默,握着她手臂的手指也收得越来越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突然,一种庞大而沉闷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声响,隐隐从前方传来。那声响混杂着无数车马辚辚、人声鼎沸、金属碰撞的嗡鸣,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压来!
宋清漪的脚步猛地顿住!竹杖无意识地戳在地上。那浩瀚的、带着压迫感的声浪,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本能地抓紧了顾策远的手臂,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面对山外世界时最深的惊惧!
“到了。”顾策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复杂情绪,沉重地砸下两个字:
“京城。”
他停下脚步,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定。他抬起头,望向那座横亘在天际线尽头、如同洪荒巨兽般匍匐着的巨大城池。
巍峨的城墙如同连绵的山脉,在秋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青灰色。巨大的城楼高耸入云,飞檐斗拱如同猛禽张开的巨爪。无数面代表着不同势力的旗帜在城头猎猎招展,像一片翻腾的彩色海洋。厚重的城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吞吐着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鼎沸的人声、牲畜的嘶鸣、车轮的隆隆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
这就是京城!
这就是权力的中心!
这就是他顾策远血脉的源头,也是他血仇的起点!
一股混合着刻骨仇恨、沉重责任、以及即将面对风暴的凛然战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不再是山村的“顾远”,他是安淮王世子顾策远!他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京城特有尘埃和喧嚣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冰冷而沉重。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紧紧抓着自己手臂、脸色苍白如纸、因这磅礴声浪而微微颤抖的宋清漪。她空茫的眸子映着巨大的城廓阴影,里面充满了对这个庞然巨物的无边恐惧和茫然无措。
“清漪,”他握紧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破开风浪的决绝,“我们到了。”
他牵着她,迈开脚步,汇入了那涌向巨大城门的、如同蝼蚁般的人流。竹杖点在京城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