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4、第 24 章

　　顾策远看着宋清漪一日日苍白下去的灵魂，那抹笑容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王府的金砖玉瓦、规矩礼数，对她而言不是荣耀，是抽干生机的枷锁。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带回京城的，将只是一缕在静心苑里悄然消散的幽魂。

　　这一日，他没有如往常般匆匆离去，而是在晨光初透时便踏入了静心苑。宋清漪依旧坐在桌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清漪，”顾策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坚决，他走到她面前，没有给她戴上那苍白微笑面具的机会，“跟我来。”

　　宋清漪微怔，下意识地伸出手，被他温热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他没有解释，只是牵引着她起身，拿起她的竹杖塞入她手中，然后，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带着她，避开了王府主要的路径，穿过几道僻静的月洞门，走向了王府后方靠近马厩的区域。

　　马匹特有的草料和牲畜气味越来越浓。宋清漪有些不安地顿住脚步：“顾远…我们去哪？”

　　“别怕。”顾策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却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牵着她来到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旁。这是他的战马“墨云”，在他失踪期间被照料得很好，此刻见到主人，亲昵地打了个响鼻。

　　顾策远没有犹豫，一手揽住宋清漪纤细的腰肢，在她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稍一用力，便将她稳稳地托上了马鞍。骤然拔高的失重感和身下庞大活物的温热触感，让宋清漪瞬间绷紧了身体，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鞍鞯，指节发白，脸上血色尽褪。

　　“坐稳！”顾策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紧接着，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坐在她身后。宽阔温热的胸膛瞬间贴上了她僵硬的后背，有力的双臂从她身侧环过，一手控缰，一手则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中。

　　“抱紧我！”他沉声命令，同时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驾！”

　　墨云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宋清漪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撞进顾策远坚实的怀抱。风声瞬间在耳边呼啸起来！那不再是静心苑里死寂的、带着香粉味的空气，而是猛烈的、带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狂风！它粗暴地掀起了她的发丝，拍打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阳光！不再是透过雕花窗棂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线，而是毫无遮拦地、温暖地、甚至有些灼热地洒满了她的全身！那热度穿透衣衫，熨帖着她冰冷的皮肤，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唤醒。

　　速度带来的眩晕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久违的畅快感取代。风声是鼓点，马蹄踏地的震动是节奏。她被禁锢在顾策远怀中，却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自由？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终于被抛向了天空，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不知奔跑了多久，风声渐渐柔和，空气变得清新而湿润，带着泥土、青草、野花和松针混合的、无比熟悉的味道——那是属于山林，属于旷野，属于她早已失去的“世界”的味道！

　　墨云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住。顾策远翻身下马，然后伸出双臂，小心地将宋清漪抱了下来。

　　双脚落在松软的土地上，鼻息间是浓烈到让她几乎落泪的自然气息。她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空气全部吸入肺腑，涤荡掉王府里积郁的所有冰冷和窒息。

　　“这里是…”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京城近郊，一处无名山野。”顾策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温和，“没有王府，没有规矩，只有风，只有阳光，只有草木。”

　　他牵起她的手，引导着她的竹杖点向前方的土地。“来，我们走走。”

　　竹杖点在松软的泥土和落叶上，发出沉闷而踏实的声响，不再是王府金砖上那冰冷空洞的“笃笃”声。脚下是起伏的草坡，是盘虬的树根，是散落的碎石…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却也充满了生机。微风吹过林梢，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清脆鸣叫；远处似乎还有溪流潺潺的水声隐约传来…

　　宋清漪的指尖拂过路旁粗糙的树干，触碰到带着晨露的湿润苔藓，又小心地摘下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凑到鼻尖深深嗅着那淡雅的芬芳。她的嘴角，终于不再是刻意维持的弧度，而是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真实的、带着久违生气的、如同沾了露珠的花苞般的笑容。

　　她甚至尝试着，在顾策远小心的牵引下，自己用竹杖探着路，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虽然缓慢，虽然依旧需要依靠，但那步伐不再是被迫的挪动，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重新探索世界的勇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风吹动她的裙摆和发丝。她微微仰起脸，让阳光和风毫无保留地亲吻她的脸颊。那一刻，她身上那件王府的华服仿佛失去了束缚的意义，她不再是那个困在静心苑里枯萎的盲女，她仿佛重新与这片天地连接在了一起，哪怕只是暂时。

　　顾策远看着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茫然却无比动人的笑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感受一朵野花的轮廓，听着她因为发现一只鸣叫的鸟儿而发出细微的惊叹…他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他知道，他做对了。她的灵魂，并未完全死去。它只是被封冻了，需要阳光和自由来唤醒。

　　他静静地跟在她身侧，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此刻的模样，仿佛要将这短暂的生机刻入骨髓。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太阳渐渐落下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宋清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漪，我们该回去了。风有些凉了。”

　　宋清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努力地弯了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顺从地被他牵引着，走向墨云的方向。只是，那握着竹杖的手，似乎更紧了一些。阳光依旧温暖，山风依旧温柔，但那片刚刚向她敞开怀抱的山野气息，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离别的萧索。

　　归途的沉默，比来时更加沉重。顾策远搂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抵挡所有即将到来的风雨。他知道，静心苑的牢笼，在短暂的放风之后，会显得更加冰冷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