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45、第 45 章

　　日子在小心翼翼的康复中滑过。顾策远的伤势在宋清漪的精心照料和王太医的方子调理下，终于稳定下来，能够下地缓慢行走，虽然后腰依旧不能受力，久坐或久站都会酸痛，但总算脱离了卧床不起的阶段。宋清漪手腕的淤肿也渐渐消退，虽然捻针施力还有些困难，但日常活动已无大碍。山下堂在阿旺和小翠的打理下，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沈秋雁留下的冰冷梅香和那场冲突带来的无形阴霾。

　　顾策远终究是平淮王世子，不能长久滞留在医馆。伤势稍稳，王府便数次派人来接。纵有万般不舍和担忧，他也明白自己必须回去。王府的视线从未真正离开过山下堂，他留在这里，只会给宋清漪带来更大的压力和危险。他需要回去，去面对父王的怒火，去周旋母亲的眼泪，更要为宋清漪即将踏入的那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尽可能地铺平道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日清晨，山下堂刚开门不久，王太医的马车便停在了门口。王太医亲自下车，神色比往日更加郑重。

　　“宋姑娘，世子，” 王太医拱了拱手，“宫中诸事已安排妥当。太后懿旨，今日便接宋姑娘入宫，为长乐长公主诊视凤体。” 他的目光落在宋清漪身上，带着鼓励和期许，“姑娘的手……可还使得？”

　　宋清漪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抚了抚已经拆掉纱布、只余淡淡青痕的手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多谢大人关心。”

　　顾策远站在宋清漪身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鼓励，更有浓浓的不舍。他看向王太医，沉声道：“王太医，清漪……就拜托您了。”

　　“世子放心，老夫定当竭尽全力护宋姑娘周全。” 王太医郑重承诺。

　　马车早已备好。顾策远坚持要送他们到宫门口。宋清漪、小翠、顾策远一同上了王太医那辆装饰朴素却透着威严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向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城驶去。

　　车内气氛有些凝重。王太医看着对面沉默的宋清漪，决定将长公主的情况说得更详细些，让她有个准备。

　　“宋姑娘，长乐长公主的情况……颇为特殊。” 王太医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半年前，驸马奉旨出征，不幸……战死沙场。公主闻讯，悲痛欲绝，几欲殉情。”

　　宋清漪的心猛地一揪，空洞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她能想象那种痛失挚爱的绝望。

　　“幸而……彼时公主已怀有身孕。” 王太医继续说道，语气更加沉重，“正是腹中这点骨血，成了公主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她强忍悲痛，只为保住驸马遗孤。公主素来体弱，此番大悲之下强行保胎，本就艰难。如今月份渐大，公主的情绪却愈发低落消沉，终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夜不能寐……身体日渐消瘦虚弱，胎气也越发不稳。太医院用尽方法，汤药灌下去，公主不是吐了，就是勉强喝下也难见起色。公主心结难解，又兼男女有别，太医们纵有医术，也难以真正开解……老夫思来想去，姑娘医术精湛，心细如发，同为女子，或能以医者仁心，打开公主心扉……这便是老夫斗胆向太后举荐姑娘的缘由。”

　　听着王太医的讲述，宋清漪只觉得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一个失去挚爱、仅靠腹中胎儿维系生命的母亲……那份深入骨髓的悲痛和无助，让她感同身受。她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长公主那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冰冷绝望的世界。同为女子，那份痛，她似乎能触摸到一丝边缘。

　　马车在肃穆的宫门前停下。高大的朱红宫墙如同沉默的巨兽，散发着无形的威压。守卫森严的禁军盔甲鲜明，目光锐利如鹰。

　　顾策远不能再往前了。他率先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宋清漪和小翠下来。

　　宫门就在眼前，那深不可测的宫阙仿佛张开了巨口。小翠第一次面对如此阵仗，紧张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宋清漪的胳膊，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顾策远站在宋清漪面前，深深地看着她。阳光洒在她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眸映不出宫墙的巍峨，却盛满了即将踏入未知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抬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漪，别怕。记住，你是去救人的。你的医术，就是你的底气。”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的小翠，语气温和却带着安抚，“小翠，也别怕。进了宫，就按之前嬷嬷教你的王府规矩行事，少说话，多看多听。照顾好姑娘，寸步不离。”

　　“是……是，世子爷……” 小翠用力点头，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去吧。” 顾策远最后深深地看了宋清漪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千言万语——担忧、鼓励、信任，还有无声的承诺，“我等你回来。”

　　宋清漪感受到他目光中的重量，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握紧了手中的竹杖，那熟悉的触感给了她一丝力量。她转向王太医声音的方向：“王大人，有劳了。”

　　王太医点点头，对宫门守卫出示了腰牌和懿旨。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条缝隙，露出里面幽深的宫道。

　　宋清漪在小翠的搀扶下，迈出了第一步。竹杖点在冰冷的宫砖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笃、笃”声，在这肃穆的宫门前显得格外清晰。

　　顾策远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一主一仆的身影。宋清漪素色的衣裙在朱红的宫墙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坚韧。她微微低着头，竹杖在身前小心地探路，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而坚定。小翠紧紧扶着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努力克服着恐惧。

　　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最深黑暗的宫门阴影之中，顾策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骄傲，有心痛，更有一种宿命般的感慨。

　　那个被他从山下村尸山血海中背出来的盲女，那个在简陋医馆里凭着一双手感知世界、治病救人的宋清漪，此刻，正凭着她惊人的天赋、不屈的毅力，以及一颗纯粹的医者仁心，一步一步地，走向这世间最巍峨、也最危险的权力中心。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机遇？是陷阱？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漩涡？他只知道，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会在这里，在宫门外，等着她回来。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紧紧追随着那个用竹杖叩问着命运、勇敢走向未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