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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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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日,宋清漪在王太医的陪同下,准时踏入那座被悲伤笼罩的长乐宫。每一次,迎接她的都是那死寂的寝殿,那面朝里侧、无声无息的背影,还有那浓得令人窒息的绝望药味。长公主如同将自己彻底冰封,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第二次施针,宋清漪的动作比第一次更加沉稳柔和。她依旧没有试图去打破那份沉默的壁垒,只是专注于指尖下的感知,专注于银针捻转间传递的安抚力量。她细心感受着公主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那冰冷僵硬的肩背,那微弱紊乱的气息,那郁结如磐石的心脉。
银针落下,捻转,再轻柔拔出。整个过程,长公主依旧毫无反应。但当宋清漪的指尖在拔针后最后一次轻轻拂过公主手腕的肌肤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原本绷紧如弦的肌肉,似乎有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松弛。那微弱的气息,在施针后短暂的沉寂中,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绵长了一瞬?
这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宋清漪心中漾开一圈希望的涟漪。她知道,公主的身体在无声地接受着这份治疗,那份深入骨髓的抗拒,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
第三天,当宋清漪再次踏入长乐宫内殿时,空气中那份凝固的悲伤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依旧是昏暗的光线,依旧是浓郁的药味,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淡去了那么一丝丝。
宋清漪如常走到床边,对着那熟悉的背影行礼:“民女宋清漪,参见长公主殿下。”
没有回应。但宋清漪却敏锐地感觉到,今日床上的气息,似乎……比前两日多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一种沉寂中酝酿着什么的预兆。
她依旧没有多言,轻轻坐下,伸出微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搭上长公主露在锦被外的手腕。
指尖触及肌肤的瞬间,宋清漪的心猛地一沉!
脉象依旧微弱沉涩,心脉郁结难解,但更让她揪心的是——腹中胎儿的脉息!比昨日更加微弱了!如同烛火在狂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那点仅存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巨大的担忧瞬间攫住了宋清漪。她本能地蹙紧了眉头,凝神细察,指尖下的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弦。医者的本能和对生命的敬畏,让她完全沉浸在感知那脆弱的小生命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涌上心头,鼻尖发酸,空洞的眼眸中,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为那个还未出世、却可能随时夭折的小生命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无助。
就在这时——
一直面朝里侧、如同石雕般的长公主,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转过了头。
那双原本紧闭、或是空洞望着床内阴影的眼睛,此刻睁开了。那双曾经可能顾盼生辉、如今却只剩下枯槁死寂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直直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宋清漪!
宋清漪浑然不觉。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指尖那微弱的、濒临断绝的胎息之上,那无声滑落的泪水,是她此刻唯一能表达的情感。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了宋清漪空洞却蓄满泪水、写满担忧和悲悯的脸上。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探究,有茫然,有死水般的沉寂,更深处,似乎被那无声的泪水触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启过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突兀地在这死寂的寝殿中响起,打破了持续数日的沉默:
“……他……好么?”
这声音很轻,很飘忽,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宋清漪耳边!她猛地从专注中惊醒,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公主的方向!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句问话的含义,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了。
寝殿内落针可闻。侍立一旁的王太医和老嬷嬷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终于开口说话的公主!
宋清漪很快反应过来,公主问的是腹中的孩子!
她心中酸楚更甚,强忍着泪意,对着公主声音的方向,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医者的诚实和无法掩饰的忧虑:
“回殿下……他……不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母亲……是孩子最坚强的依靠,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天地。他……很努力地在长大,在汲取力量……可是,他太小了……光靠他自己……不行。”
宋清漪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长公主冰封心门最脆弱的那道锁孔。
长公主枯槁的眼中,那死水般的沉寂似乎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剧烈地晃动起来。巨大的悲伤、无助、自责……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宋清漪那依旧带着泪痕、充满悲悯的盲眼,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自嘲:
“依靠?呵……可我自己……也没了依靠啊……”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靠我自己……也不行……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这近乎崩溃的自语,充满了被命运彻底抛弃的无力感。
宋清漪的心被狠狠揪紧。她能感受到公主话语中那灭顶的绝望。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伤几乎要将所有人吞没时,宋清漪深吸一口气,空洞的双眼“直视”着长公主声音的方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黑暗的坚定和力量,清晰地传入长公主的耳中:
“殿下,您错了。”
她微微前倾身体,仿佛要将这份信念传递过去:
“您并非没有依靠。”
她抬起那只没有号脉的手,极其轻柔、却无比坚定地,虚按在自己小腹的位置,又缓缓指向长公主的腹部:
“您……可以依靠他啊。”
“依靠……他?” 长公主喃喃重复,枯槁的眼中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与逝去爱人最后的联系,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依靠这个脆弱得随时可能消失的小生命?
“是。” 宋清漪的声音异常坚定,“他需要您,殿下。需要您成为他的山,他的依靠。您是他的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唯一的庇护。而您,也并非一无所有。您拥有他,殿下。他是您与驸马爷血脉的延续,是驸马爷留给您最珍贵的礼物,是您活下去的……新的支点。”
宋清漪的话语,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束微光,带着一种颠覆性的力量,狠狠刺穿了长公主心中那名为“失去依靠”的绝望壁垒!
依靠他?
这个在她腹中挣扎求生、几乎要离她而去的小生命……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这个盲女……这个来自山野、却能感知到她最深痛苦的女子……竟然告诉她,她并非一无所有?她还有……依靠?
长公主抚着小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枯槁死寂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宋清漪那张沉静而坚定的脸。那空洞的眼眸,此刻在她眼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洞悉生命本质的光芒。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冲击着长公主。她怔怔地看着宋清漪,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转回了头,再次面朝里侧,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那背影不再像之前那样,是完全的、拒绝一切的冰冷死寂。宋清漪和王太医,甚至旁边一直紧张关注着的老嬷嬷,都清晰地感觉到——那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放松。那死寂的气息中,仿佛注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迷茫,和一种沉重的、仿佛在重新思考什么的……静默。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沉寂,已与之前截然不同。那一声叹息后的沉寂,是绝望的冰封;而此刻的沉寂,却像暴风雨后暂时的平静,蕴藏着某种无声的、艰难的重塑。
宋清漪知道,她的话,像一颗种子,已经落入了那片干涸龟裂的心田。虽然微弱,但总算……落下了。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收拾好针包,对着那个似乎陷入沉思的背影,再次无声地行了一礼。
“殿下,民女告退。明日再来。” 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充满希望的力量。
她转身,在小翠的搀扶下,和王太医一起,离开了长乐宫。这一次,她身后的寝殿里,不再是绝对的死寂,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新生可能的静默。那扇紧闭的心门,似乎终于被她用真诚和悲悯,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