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56、第 56 章

　　山下堂内，药香依旧，却再也掩盖不住那日渐深重的、令人心颤的咳喘声。宋清漪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脸色在春日暖阳下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熟悉的、带着嗡鸣的痒意。

　　顾策远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眉宇间是久违的、属于沙场修罗的凛冽杀伐之气，却又被眼底浓重的担忧和柔情所中和。他带来了一个让宋清漪瞬间攥紧毯边的消息。

　　“清漪，”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血狼首叛军……在西南边陲现身了。屠戮了几个村落，气焰嚣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探子回报，为首的头目，就是当年……血洗山下村的那个屠夫。”

　　山下村！七十五条人命！那场吞噬了她所有亲人、将她推入命运漩涡的血色噩梦！

　　宋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中瞬间涌起滔天的恨意与悲怆！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发了新一轮更猛烈的咳嗽。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苍白的面颊因窒息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清漪！” 顾策远心如刀绞，连忙将她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瘦削得硌人的脊背，声音带着恐慌，“别急！别急！我在！我在这里！”

　　好不容易咳喘稍平，宋清漪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鬓角。她反手死死抓住顾策远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策远！去……咳咳咳……去为山下村……为阿宝，张大叔……为所有人…七十五人…报仇！”

　　她的恨意如此纯粹而炽烈，仿佛燃烧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之火。

　　“好！我去！” 顾策远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应下。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必须为她、为那些枉死冤魂完成的血誓。但看着怀中人虚弱至此的模样，那份刻骨的担忧几乎要将他吞噬。

　　“可是你……” 他抚摸着宋清漪冰凉的脸颊，眉头紧锁，“王太医的药一直在用，为何这咳……一点不见好？反而……” 他不敢说下去。清漪的身体，比刚从地牢救回来时更显单薄了，那咳喘声也愈发令人心惊。

　　他心中的不安如野草般疯长。

　　“来人！快去请王太医！” 顾策远扬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立刻！马上！我要王太医再给清漪好好看看！开最好的药！”

　　宋清漪的心猛地一沉！她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王太医上次诊脉时那欲言又止的沉默和眼中深藏的怜悯，早已证实了她最深的恐惧。那些污秽地牢里日日夜夜吸入的腐毒瘴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虫豸，早已深深扎根在她的肺腑深处，日夜啃噬，药石难及。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能让策远知道！绝不能！山下村的血仇，七十五条人命的冤屈，必须由他去讨还！他必须心无旁骛，带着修罗的怒火，去完成这场迟来的审判！任何分心，都可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就在王太医匆匆赶到，正要为宋清漪诊脉之际，宋清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空洞地“望”向顾策远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的向往：“策远……我突然……好想吃……街角张记的……桂花糕……热热的……香香的……”

　　顾策远一怔。清漪很少主动提要求，尤其是在病中。看着她那带着一丝祈求的苍白小脸，他心中再是忧虑，也不忍拒绝。“好！我这就去给你买！王太医，劳烦您先看看。” 他起身，深深看了宋清漪一眼，快步离去。

　　脚步声远去，室内只剩下王太医和小翠。

　　王太医的手指搭上宋清漪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的腕脉。这一次，他诊得格外久，指下的脉象细弱、涩滞，时有时无，如同风中残烛，更有一股难以驱散的阴寒郁结于肺腑之脉。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拧成了死结，额角甚至渗出了冷汗。

　　“宋姑娘……” 王太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沉痛和一丝颤抖，“你这脉象……这……这绝非寻常体弱风寒！是……是瘴毒深陷，腐浊蚀肺！邪毒已入膏肓，盘踞难除！这……这……” 后面“药石无医”四个字，他哽在喉头，实在不忍说出。

　　小翠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滚落。

　　宋清漪却异常平静。她缓缓抽回手，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了然的、近乎凄凉的微笑，声音轻得像叹息：“王大人……不必说了……民女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她空洞的眼睛“望”向王太医声音的方向，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和恳求：“地牢七日……那些腐烂霉变的气息……无时无刻……都在往肺里钻……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它有多难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又一阵翻涌的咳意，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我只求大人一件事……不要告诉世子……一个字都不要提！”

　　“山下村七十五条人命……这血海深仇……必须报！世子此行……凶险万分……他绝不能分心……绝不能有丝毫牵挂和犹疑！”

　　“让他……安心出征……让他……以为我……只是体弱……只是咳嗽……只是需要……时间调养……”

　　“求您……王大人！” 宋清漪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被王太医慌忙按住。他看着她枯槁的容颜上那份近乎悲壮的坚持，看着她眼中虽盲却亮得惊人的决绝光芒，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太医，只觉得喉头哽咽，心中酸楚难当。

　　“宋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王太医老泪纵横。

　　“为了……让他活着回来……” 宋清漪的声音轻如耳语，却重如千钧，“我这点残躯……这点时日……若能换他……心无旁骛……平安凯旋……值了……”

　　王太医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用全部生命意志燃烧着的女子，最终，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老夫……明白了。姑娘……保重……”

　　当顾策远捧着还带着热气的桂花糕匆匆赶回时，王太医已经调整好情绪，正坐在桌边写着药方。

　　“王太医，清漪如何？” 顾策远急切地问，目光紧紧锁在宋清漪脸上。

　　王太医放下笔，强自镇定地说道：“世子放心。宋姑娘只是体虚未复，又受了些风寒，肺气略有郁结，所以咳喘缠绵。老夫调整了方子，重在温养肺气，固本培元。只要安心静养，不受刺激，假以时日，定能好转。” 他的语气听起来笃定而专业。

　　顾策远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长长舒了口气。他将桂花糕递给小翠，坐到宋清漪身边，拿起一块，小心地递到她唇边：“清漪，桂花糕，还热着，快尝尝。”

　　宋清漪努力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顺的、毫无破绽的笑容，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吃着那香甜软糯的糕点。甜味在口中弥漫，却压不住喉头翻涌的腥甜。她用力咽下，只觉得那甜腻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好吃吗？” 顾策远轻声问，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嗯……好吃……” 宋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摸索着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策远……你要……平安回来……我……我等你……”

　　“等我！” 顾策远反手用力回握，眼中是坚定的光芒，“我一定会尽快荡平叛军，提着仇人的头颅回来见你！到时候，你的病也好了，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答应你！”

　　他俯身，在她光洁却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重、带着无尽眷恋的吻。那温热的触感，让宋清漪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点头：“好……我等你……我……咳咳……我一定……好起来……等你……”

　　顾策远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永远烙印在心底。终于，他狠下心，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披风在门口卷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

　　宋清漪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崩塌。她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一声声沉闷得如同濒死的哀鸣。小翠慌忙上前，却见她指缝间，赫然渗出刺目的、猩红的血丝！

　　“姑娘——！” 小翠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