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0、轮回11

　　那“笃、笃、笃”的声音，不紧不慢，清晰地敲击在后院湿润的泥土地上，也敲在周烨紧绷的神经上。这声音……不同于小如轻快的脚步，它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重量，一下，又一下，仿佛直接叩击在他的心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不想回头。只想背对着，让这声音多停留一会儿，再多一会儿。这声音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久违的安宁，像是漂泊的孤舟终于听到了岸边的呼唤，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园的炊烟。他所有的焦躁、所有的烦乱，在这规律的、带着竹木清香的敲击声中，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他下意识地放慢了分拣茶叶的动作，近乎贪婪地捕捉着那声音里的每一丝韵律，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心头发酸，又莫名地恐惧。

　　“周老板……”

　　一声轻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的、虚幻的宁静。

　　周烨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所有的安宁感瞬间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更猛烈的烦躁和一种被拽回冰冷现实的狼狈。他几乎是带着点粗暴地将手里刚拣好的茶叶丢回竹匾，猛地转过身。

　　果然是她。
　　钟漫漫。
　　拄着他买的那根竹杖，站在后院的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阳光勾勒出她苍白的脸廓，而那双眼睛……又是那种眼神！

　　失神，茫然，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他脸上。那眼神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直接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看得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因竹杖声而起的安宁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赤裸裸窥视的恼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慌意乱。

　　就是这个眼神！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像是他欠了她八百辈子！又像是他是什么稀世珍宝！这眼神快把他逼疯了！

　　“谈什么？”周烨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石头，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种色厉内荏的防御。他没等她回答，那股积压已久的邪火和无法解释的恐惧混合着冲上头顶，让他口不择言，语气刻薄又带着自嘲的尖锐，“又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还是说我像个鬼魂一样缠着你，让你不得安宁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懊恼和烦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看着她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就控制不住地想攻击，想把她推开，想保护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堡垒。

　　钟漫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恶意的质问彻底砸懵了。

　　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孤注一掷，所有的期盼，在他刻薄的话语和冰冷的眼神面前，瞬间碎成了齑粉。她以为……她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困惑，一丝好奇，甚至一丝……和她同病相怜的迷茫。她以为递竹杖时的灵魂震颤，是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和共鸣，是她终于找到“钥匙”的证据！

　　原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原来，在他眼里，她就是个莫名其妙、纠缠不休、把他当鬼看的神经病！

　　巨大的委屈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比脚踝的疼痛更甚百倍！连日来的恐惧、不被理解的孤独、小心翼翼的试探、鼓起勇气的靠近……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冲垮了她的眼眶。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那张让她魂牵梦萦又痛苦不堪的脸。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极致的委屈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自嘲和绝望，“你不是鬼……”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那个一脸烦躁和冰冷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

　　“我才是鬼！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说完，她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脚踝的疼痛，拄着竹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后院的小门。那“笃笃笃”的竹杖声，不再是从容的叩问，而变成了急促的、凌乱的、充满狼狈和逃离的鼓点，飞快地消失在茶馆前厅的方向。

　　后院瞬间死寂。
　　只剩下竹匾里散发着清香的茶叶，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属于她的、带着泪意的决绝气息。

　　周烨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
　　他脸上的烦躁和不耐烦还未来得及褪去，就被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和那句“我才是鬼”狠狠刺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难以忍受的剧痛！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猛烈，远超刚才的烦躁百倍！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他亲手、用最愚蠢的方式，彻底推开了，摔碎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句“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在他脑中回响。

　　“哐当！”
　　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不小心撞翻了旁边一个装满晾晒茶叶的小竹筛。青翠的茶叶和竹筛一起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呆呆地看着钟漫漫消失的那扇门，看着地上散落的茶叶，看着自己那只捂住心口、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刚才那阵剧痛……
　　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鬼魂”……
　　还有她绝望的眼泪和那句“我才是鬼”……

　　一些破碎的、带着血腥和绝望的画面，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再次凶猛地冲撞着他的脑海——黑暗、浓烈的草药味、怀中冰冷苍白的面容、撕心裂肺的呼唤……

　　“清漪……”
　　这个名字，带着无尽的痛苦和失去，再一次低哑地从他颤抖的唇间溢出。

　　这一次，不再是梦呓。
　　是痛彻心扉的确认。

　　他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又一次……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