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2、轮回13

　　一连几日，钟漫漫将自己囚禁在拾光小筑的静默里。她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在廊下的光影中日渐枯萎。画笔下的线条失去了生命力，只余下空洞的轮廓。陆老师送来的汤药和果子，她也只是机械地吃下，味同嚼蜡。

　　陆老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忧虑与决心交织。他不能再等了。有些真相，如同深埋的种子，若不见光，只会让背负它的人窒息。

　　这日清晨，陆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擦拭古董，而是捧着一个细长的、用深蓝色棉布包裹的桐木画匣，走到坐在廊下发呆的钟漫漫身边。

　　“钟小姐，”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肃穆，“有样东西，我想，是时候给你看看了。”

　　钟漫漫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个古朴的画匣上。

　　陆老师小心地解开棉布，打开画匣，取出一卷微微泛黄、边缘有些磨损的绢本画轴。画轴两端的玉质轴头温润，透着岁月的痕迹。

　　“这画，”陆老师一边缓缓展开画卷，一边解释，“并非名家手笔，在我收来的物件里，也算不上值钱货。但据考据，距今至少也有三四百年光景了。”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展开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段沉睡的时光。

　　画卷徐徐铺陈开来。

　　钟漫漫的目光落在画心上，呼吸骤然停滞！

　　画中是一位身着素雅宋制襦裙的女子，身姿纤细，静静地立于一处简朴的院落中。她左手拎着一个精巧的竹篮，篮子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艾叶、车前草、当归……枝叶脉络清晰可见。而她的右手，则握着一根打磨光滑的竹杖，竹杖的底端轻轻点在地上。

　　女子的面容……

　　钟漫漫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张脸！那张眉目如画、温婉清丽的脸……几乎与她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那双眼睛。

　　画中女子的眼眸，空茫，失焦，没有一丝神采。它们美丽依旧，却如同蒙尘的明珠，映不出这世间的任何光影。再结合她手中那根点地的竹杖，一切不言而喻——她是一位盲女。

　　目光急急移向画卷最右侧的留白处，一行苍劲有力、却透着无尽哀思的墨色小楷，如同烙印般刻入钟漫漫的眼帘：

　　爱妻宋清漪

　　宋清漪！
　　清漪！
　　那个在黑暗中痛苦呼唤的名字！那个属于她的前世之名！

　　巨大的震撼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钟漫漫吞没！她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盯着画中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盲女面容，盯着那行浸透血泪的“爱妻宋清漪”，灵魂都在颤栗！

　　就在她心神俱震，几乎无法承受这扑面而来的宿命感时——

　　“呃……！”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呻吟，自身后猛地响起！

　　钟漫漫和陆老师同时骇然回头！

　　只见周烨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洞下。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双眼，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般，钉在陆老师手中展开的那幅古画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撕裂般的痛苦，还有深不见底的困惑！

　　他的目光在画中盲女“宋清漪”的脸上，和现实中惊愕回望的钟漫漫脸上，疯狂地、来回地扫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跨越数百年的时光，在此刻重叠、碰撞！

　　“不……不可能……这……这……”周烨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发出破碎的音节，眼神混乱到了极点。那画中女子空洞的眼神，那根熟悉的竹杖，那行“爱妻宋清漪”……还有眼前活生生的钟漫漫！无数碎片在他脑中轰然炸开！梦中的黑暗、草药味、冰冷的怀抱、撕心裂肺的呼唤、心口的剧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幅画面前找到了归宿，却又残酷得让他无法接受！

　　突然，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走投无路的困兽，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几步冲上前，在钟漫漫和陆老师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把从陆老师手中夺过了那幅展开的古画！

　　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疯狂！

　　画卷在他手中被捏得皱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看也没看被他动作带得一个踉跄的钟漫漫和脸色骤变的陆老师，夺过画后，转身就跌跌撞撞地朝着院门外狂奔而去！背影仓惶、狼狈，充满了逃离地狱般的绝望！

　　“周烨！”钟漫漫失声惊呼，下意识想追，脚踝的隐痛却让她动作一滞。

　　“算了，漫漫。”陆老师扶住她，望着周烨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悲悯，“随他去吧。这真相……对他而言，太重了。他需要时间……消化。”

　　钟漫漫无力地跌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浑身发冷，心乱如麻。画被抢走了，但那画中盲女的容颜和“宋清漪”三个字，却已深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陆老师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投向庭院中沉默的古树，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开始讲述一个尘封了数百年的悲情故事：

　　“大概是前朝末年吧，兵荒马乱。在西南边陲，一个被群山环抱、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住着一位姓宋的盲女。她虽目不能视，却天生对草药有着惊人的感知力，医术了得，心地纯善，常常为山民们无偿治病。”

　　“一日，村民们在山涧发现了一个浑身浴血、重伤垂死的年轻男子。那人衣着华贵，却破损不堪，身上刀箭之伤触目惊心。村民把他背回村子，交给清漪姑娘医治，用山间草药，耗费无数心力，硬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男子醒来，得知是被一位盲女所救，震惊不已。在养伤的日子里，他被清漪姑娘的善良、坚韧和那份在黑暗中依然闪耀的光芒所深深吸引。而清漪姑娘，也在这位气度不凡、谈吐温雅的男子悉心陪伴下，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动的滋味。两人在朝夕相处中，情愫暗生，互许终身。”

　　“然而，好景不长。山村的宁静被一伙流窜的乱兵彻底打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清漪姑娘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村民死伤惨重。彼时，男子的伤势已愈大半，他拼死护着清漪姑娘杀出重围。后来清漪姑娘才知道，她救下的，竟是当朝一位身份显赫的藩王世子。”

　　“世子将清漪姑娘带回了繁华却冰冷的京城王府。他力排众议，执意要娶这位出身卑微的盲女为妻。这份不容于世俗的感情，触怒了太多人，也招来了无尽的嫉恨。王府深宅，步步杀机。就在世子排除万难，即将正式迎娶清漪的前夕，一杯被下了剧毒的茶水，送到了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清漪姑娘手中……”

　　陆老师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毒发迅猛，回天乏术。世子抱着他心爱的姑娘，痛不欲生。在清漪姑娘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摒退了所有人，在她简陋的居所里，与她拜了天地，结为夫妻。清漪姑娘……宋清漪，就那样死在了她夫君的怀里，至死，那双美丽的眼睛也没能再看一眼她深爱的夫君。”

　　“世子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他不顾家族阻拦，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抱着清漪的骨灰坛，回到了那个已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小山村。他在清漪曾经居住的地方，亲手为她筑了一座坟茔。从此，他便守着那座孤坟，守着他们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回忆，在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中，度过了漫长而孤独的一生。”

　　陆老师看向早已泪流满面的钟漫漫，目光落在她空无一物的手上，仿佛还能看到那根被夺走的竹杖：

　　“那幅画，应该就是那位世子，在他守坟的漫长岁月里，凭着记忆，一笔一笔，为他的爱妻所绘。画中的竹杖、草药，都是她最深的印记。他画得出她的容貌，却再也画不出她眼中曾经可能有的……对他的光。”

　　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钟漫漫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前世，她是盲女宋清漪，救他于濒死，却因他卷入漩涡，死于非命。
　　今生，她带着模糊的记忆和深切的痛苦寻来，而他却将她视为疯子和鬼魂……
　　那根竹杖，那把钥匙，终究还是打开了尘封数百年的血泪之门。
　　而那个带着画疯狂逃离的男人，他要去哪里？他该如何承受这迟到了数百年的、几乎将他灵魂碾碎的爱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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