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侍疾 ...
-
“陛下圣躬万福，太子爷玉体安康，太子妃娘娘千安。”伊拉诺随同其他宫人跪安。
太孙病情反复，皇帝多番探望。是听说皇帝对聪明伶俐的爱孙极尽宠爱，因而特意破例于太子仍在世之时册封皇太孙，提前确立其皇位继承人身份。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伊拉诺偷偷用余光使劲瞄明黄身影，这回可算看清皇帝的面容了。相当威严的一张脸，瞧之不寒而栗。或因常年频频皱眉，眉间三道纹路深刻如壑。
反观太子，大腹便便，身虚体弱，走路需要两侧内监搀扶，但面带微笑，总是慈祥可亲的模样，让人舒服自在。不愧是传闻中极富仁爱之心的储君。
为何他们把下巴的胡子留长，不喜络腮浓胡呢？奇怪。伊拉诺不知道，由于人种的不同，暄朗人鲜少能长处络腮胡。
“皇爷爷……”诸葛瞻基迷迷糊糊地撒娇式呢喃。
诸葛棣缓慢拍抚其肩，示意他多加休息、不必多礼。眼见诸葛瞻基面色惨白，病势复剧，令人揪心，诸葛棣眉峰蹙起，尾梢下垂，不悦地问询御医：“前两日不是好多了吗？怎地又成这副模样？“
严厉的语气令几个御医汗流浃背。太孙的主治御医任御医用宽袖拂掉额头的汗珠，躬着身子上前回禀：“回陛下，乌头毒确已解。臣等亦不明殿下时而壮热、时而热退的缘由。依脉象看，殿下热毒未清，内陷于营，气血两燔，津液大伤，确乃危症。臣会尽力施救。”
当听到“危症”二字，张芊玥搅动绢帕的手猛颤。她再难淡定，失态地欲奔扑至榻前，其手腕遽然为诸葛炽所制。
“尽力施救？那好，太孙若有万一，”诸葛棣顿了顿，“尔等，即为朕孙儿殉葬。”无可辩驳的威慑力，不因声调的低沉而削减半分。
御医们忙磕头告饶。
诸葛棣此刻没心思管跪在脚边哀求的御医们。一方面，他心头苦涩发堵，想到早逝的孝文太子，此刻他终于能体会到其父皇当年的心痛与不舍。另一方面，他不信其各方面全才的宝贝孙子会轻易地屈服于病魔，内心希望复燃。
“父皇放心，瞻儿有祖宗保佑，此番定会化险为夷。”诸葛炽恭顺温和地劝慰说。
诸葛棣旋身落座于榻侧，未看诸葛炽，低声道：“看在瞻儿的面子上，朕先不发落你。等瞻儿病愈，朕再与你清算接驾来迟之过。你这不孝、自大、愚顽的家伙，该当庆幸生下个好儿子。”
诸葛炽无缘无故挨一通斥责，脸上挂不住，迟疑地将自己塞回窄小的紫檀木圈椅。
诸葛瞻基的目光跳过诸葛炽，望向其旁边惴惴不安的张芊玥，满意地赞赏：“儿媳辛苦了，把瞻儿教导得如此出色，实乃大功一件。”
张芊玥压抑住担忧害怕的情绪，规矩地福身，谦虚地说：“实不敢居功。瞻儿有今日之成就，全仰赖陛下的亲身教诲。”
伊拉诺不动声色地微微撇嘴。她发现皇室之人分外的虚伪，明明是一家人，却不停的寒暄客套、夸奖奉承，何况还是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她恨不得摇醒他们，大喊一句：啊喂，你们的孙子、儿子可是情形危殆！
诸葛棣再次将视线聚焦于诸葛瞻基，突然大吼：“别耽搁了，你们快点救治！朕坐守于此。”
任御医诚惶诚恐地命人取来所需之物，将置有扁圆瓷瓶、三棱针、剪刀、丝质布巾的托盘双手递给伊拉诺：“瓷瓶所装乃地榆膏，有清热解毒、止痛生肌之效。请为殿下外敷于溃烂的水疱之处。在此以前，需清理溃烂伤处的脓液。”
伊拉诺不敢怠慢，接过托盘搁置一边，轻轻地撩开诸葛瞻基的背部里衣，努力避开疮疡伤处。然而，他伏身于榻，她实难将衣衫褪至肩胛。她依稀记得，上回为太孙镇痛，其右肩亦有几处不小的水疱。
她低垂眼眸，转向诸葛棣跪倒叩首：“陛下，奴婢无法将殿下的里衣完全掀开，恐遗漏某处水疱，可否请您用剪刀将其剪开？”在圣上面前挥舞剪刀可是大不敬，备不住小命不住，她思来想去，唯有圣上亲自剪开太孙的衣衫方为上策。
诸葛棣眉梢略扬。雷显很有眼力见地端来榻边的托盘。
诸葛炽暗叹此宫娥的胆识，敢直接拜托圣上做某事的着实不多见。此举无异于虎口拔毛。
诸葛棣没有迟疑，拿起剪刀竖着咔嚓几下，将诸葛瞻基的里衣从正中一分为二。
“多谢陛下。”得到示意后，伊拉诺爬起身，将里衣掀至两侧，赫然见到其惨不忍睹的后背，大小水疱有八成已溃烂，正在往外溢黄脓。她眼睑微颤，杏眸流露出莫名的愧疚和心疼。
稍定情绪，她左手举起三棱针，在蜡烛上烤灼片刻，小心地挑开水疱创口，右手将丝质布巾放入小宫娥平端的黄连水。每挑破一处水疱，便立刻用沾满黄连水的丝质布巾拂净流出的乳黄色脓液。
她动作不快但稳。一盏茶的功夫，堪堪拭净黄脓。而后，她用纤长的食指挑起瓷瓶里的黄粽膏状物，异常温柔地缓涂于诸葛瞻基的疮疡处。
不知是药膏的还是伊拉诺指尖的凉意，昏睡的诸葛瞻基感之颦蹙。待伊拉诺由下而上，涂抹至肩颈最大的几处水疱，似是受到疼痛的侵扰，睡梦中的诸葛瞻基烦躁地用小腿乱蹬，踢到伊拉诺的手肘。
她最先感到的不是碰撞的疼，而是其脚的刺骨冰冷。伊拉诺赶忙用手触碰诸葛瞻基的身体各个部位，发现其额头、颈部、后背滚烫如火，而手至肘、足至膝的地方寒凉如冰。
雷显欲说什么，被诸葛棣以眼神阻止。
“孙小娘子，难道是有什么不妥吗？”任御医不安地询问。
她反复触摸两次，确认自己的感受无误后，躬身回话：“任御医，殿下的体温呈现冰火两重天——四肢奇冷，其余部位火热。”
闻言，任御医大惊，慌张地招呼卢、梁两名御医上前，三人轮流给诸葛瞻基把脉，而后叽里呱啦地沟通争论。
少顷，任御医恳请伊拉诺和另两个内监帮他将诸葛瞻基翻过身，背部朝内侧躺于榻上。摆好姿势后，任御医捏住诸葛瞻基的手指，正要下针，不想被诸葛棣的喝声吓一跳。
“怎么了？！”
任御医轻抚胸口：“回陛下，殿下四肢厥冷、脸呈异红、脉象沉缓而变窄细，此乃热毒内闭之兆，需尽快刺十宣穴放血，泄热通经，否则殿下……性命堪忧。”
诸葛棣不耐烦地招手，给了个“准”的手势，开始在榻边来回踱步。太子、太子妃屏气凝神地端坐。宫人们一动不动地杵在他们该待的位置，生怕发出丁点儿响动搅扰到御医施针。殿内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压抑紧绷的氛围。
只见任御医拈针飞速点刺诸葛瞻基十指尖端，挤捏其手指，黑红的血珠瞬间溢出，滴落进伊拉诺托举的白瓷碗内，鲜血的腥气钻进伊拉诺的鼻腔，她不雅地纵了纵鼻子。
榻上人额头青筋陡然凸起，长睫轻颤，细密的汗珠顺沿其俊朗的脸庞淌落。好在他四肢很快恢复温度，面色亦由潮红转为苍白。
任御医手搭上其手腕，欣慰地浅笑，说：“殿下脉息渐趋平和，危而复安。”
张芊玥吊悬的心落回肚腹，她长舒口气，松开紧攥的手。她的视线全程凝于卧床的诸葛瞻基，没留意尖利的长指甲早把其白嫩的手掌划出道道短小的血印。
诸葛棣抬手稍正领缘，铜褐皴裂的脖颈随其动作左右扭动，颈间的纹路如飞龙翻腾，翻飞间驱散内心的焦躁之气。
恭敬侍立的雷显偷偷瞅了眼伊拉诺。孙氏胆大妄为，不经同意，肆意触碰太孙玉体，以下犯上。然而，不知何故，上位的几位主子似乎皆有心纵着她。
“干得不错。”诸葛棣视线一扫，瞥向跪在床榻边、双手捧举瓷碗的伊拉诺，“朕记得你，你不就是那个把朕乖孙烫伤的小姑娘？”
经点名的伊拉诺抬起头，放下瓷碗，伏身抵首，心虚地承认：“回禀陛下，是，奴婢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声调不降反升，试图用自嘲的口吻遮掩自责。
“哈哈哈，竟有自己承认是罪魁祸首的，这丫头有点意思。”诸葛棣被伊拉诺的话逗乐，宫殿内凝聚的紧张气氛倏然散去些，“此祸虽因你莽撞行事所致，然你已受到惩罚，且先后两次救瞻儿于水火，悔改之心诚挚。功过相抵，就此作罢。”
“奴婢孙氏，多谢陛下恩典。”
“听说你遭了不少罪，学到教训否？”
伊拉诺很是意外，她没料到自己受刑的细节连皇帝业已知晓，但转瞬细想，也是，太孙将王贵妃的面子踩于脚底，亲自将她接至春晖宫，想必定是被视作稀罕事传遍宫廷大小角落。
伊拉诺的身子略微弓起：“牢陛下挂怀，奴婢日后自当谨言慎行。”
“呵呵，那多无趣。”诸葛棣话锋忽转，问张芊玥，“太子妃，听闻孙氏是你举荐入宫。”
“回陛下，是。孙氏乃永成当地鲜有的德貌兼备之女子，多年前曾于马蹄下惊险地救下妾的母亲。二人因此结识。母亲多番于家书盛赞，言其善良孝顺、聪慧淑静，令人好奇。此番归乡，妾寻机邀其过府会面，以为确实不错，想着瞻儿至束发之龄，有个可心人在旁相伴也是美事，便带入宫了。熟料其粗手粗脚，甫侍奉就弄伤瞻儿。”张芊玥详尽地道出原委。
诸葛棣捻须浅笑：“能有此机缘，可见其福泽深厚。既是彭城侯夫人的美意，怎可轻易辜负？不如先委任为春晖宫的司闱，就近与瞻儿联络感情，待来年参与太孙妃大选，如何？”
闻之，张芊玥面露惊讶，转瞬如常：“陛下所言极是。妾恭谢陛下的体恤，全了妾母族的颜面。”
伊拉诺反应甚快，不等张芊玥话音落下，郑重地跪拜四次，口呼：“奴婢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等好事，哪能错过？若皇帝反悔，她岂不错失良机？先下手为强，方为正道。
有皇帝的金口玉言，她这太孙女人的身份差不多名正言顺了。
从前的她，只想反抗盲婚哑嫁的命运，那是因为法诃赛的她身份尊贵，有的选；现在的她，没的选，即使是被迫嫁人，只要能做上等人，摆脱动辄小命不保的境遇，那就值得。
纵然太孙行事残忍，对她确是不错，加之其身尊玉贵、年少俊美、轩昂挺健，委实是难得的丈夫人选。不对，按暄朗话说，是难得的夫婿人选。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侍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