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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丘之貉 ...

  •   早在幼稚园时期,我就知道自己与及川彻是一丘之貉。我们那时是学前班同学,除天天为一碗绿豆汤争个高低之外,没有更多的交集。

      及川彻的漂亮毋庸置疑。在毛都没长齐全的年纪,不难发现这个男生的鼻梁比别的小朋友更直、更挺,眼睛也更圆、更大。女孩子们常在背后谈论他的美貌,还为及川彻长得究竟像木村拓哉还是柏原崇这样的蠢问题举办了一场地下票选大赛。最终,木村党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柏原党,我对此愤愤不平嗤之以鼻了整整一个月:这群不懂欣赏的家伙!

      我的名字叫小森野。在这群小朋友之间,我年纪最小,脾气最大。

      大人们常说,我也有一对漂亮的眼睛,瞳仁又黑又大,冷不丁瞧人一眼,像第一次随母狮巡猎的幼兽一样残酷又天真。

      我看不起许多人,其中就有及川彻。

      及川彻和我都是学前班里人见人爱的小朋友。我们个子差不多高,形象也不错,老师喜欢把我们分到一组做体操。我最讨厌在小朋友们面前做伸展运动,及川倒很享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每到伸展运动,及川彻就会眯起眼睛,嘴角轻轻向上勾,像展开的弓弩一样弯腰、扩胸。我实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偏偏阳光格外怜惜他,八点钟的太阳光大喇喇地铺撒到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这一幕可爱又纯美。绕是最严苛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身边人就连做早操都在不自知地散发魅力。哦不,怎么可能不自知,瞧他那得意洋洋的眼角眉梢,他完全知道自己认真的样子夺人眼球。他是故意的!发现这一点,我无能狂怒,气鼓鼓地做下一节跳跃运动。

      除了自恋臭屁,我觉得这个长得不错的小白脸还很窝囊。周五放学前,幼稚园会派发爱心小面包,我次次都为了唯一的麻薯味和及川彻大打出手。及川彻抢不过我就会哭鼻子,一哭鼻子就会喊另一个男生的名字。

      那是一个头发短短粗粗,浓眉大眼的男生,他长得好凶。

      每次及川把他叫来,自己就会扮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靠在一边,细胳膊细腿像夏天晒被子那样舒展开,小表情写满了哼哼看你还怎么横行霸道。被他叫来的男生十次有九次骂骂咧咧,“我是你妈妈吗?”凶凶的男孩子说完,抬眼看到是我,又收回手。他瓮声瓮气地对及川说:“我不帮你揍女生,快把面包给她。”

      “喂?!”

      正因如此,我不讨厌这个看起来很会打架的男孩,还顺道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岩泉一。

      岩泉一和及川彻从小就是好朋友,他们的名字永远捆在一起。老师点完岩泉的名,就会问他及川在哪里。及川不听话的时候,只需要岩泉冲上去踹他一脚。他们永远一起留下来大扫除,一起留下来等爸爸妈妈接送,有时及川彻等着等着睡着了,脑袋晃来晃去,最后就会晃到岩泉身上,吓得岩泉猛耸肩。及川睡得迷迷糊糊,嘟囔说小岩让我靠靠嘛,岩泉只好歪着脖子,满头黑线地让他靠。小及川梦里还在傻笑,不知道怎么笑得出来,岩泉早就为他准备好一套拳打脚踢大礼包了,只等他醒来。

      “我妈妈说,不能宠着小孩,会宠坏的。”

      有天我妈迟到了,我也跟着他们蹲在幼稚园门口等待。

      “我没有。”

      岩泉一跟我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向来不太自然,我觉得是因为他的朋友及川彻老爱跟我争锋相对,引起了他的愧疚。岩泉抖抖肩,硬生生把及川抖醒了,及川迷糊地揉眼睛,视线在我和岩泉之间游移,最后哇地哭出声。

      “小岩,你要为了这个女人抛弃我吗,我明明这么爱你!”

      我吓了一跳,岩泉却一脸“又来了”的神情。

      “虽然、虽然她是很漂亮啦.......我知道的啦......但是站在小岩身边的只能是我!”

      “不要这样说,彻,好奇怪。”

      岩泉耳朵红成一片。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觉得有什么无可穿透的屏障横竖在我们之间。及川彻紧紧抱住岩泉的胳膊不肯撒手,眼泪鼻涕都蹭在他手上,岩泉想甩开他,但不知道平常看着柔弱的及川哪里来的力气,死活不肯放。岩泉一只好皱着眉头,看看哭得昏天黑地的及川彻,又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的表情一定非常复杂。我至今都记得那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夏至,奶奶说夏至就是夏天来了的意思。蝉鸣不绝,我们三个小孩蹲在幼稚园大门口,保安大叔在安全亭里看报纸,天边挂着一轮又红又涨的夕阳。我清楚地记得,躲在岩泉一臂弯里的及川彻,小肉脸被褐色的头发遮住,只露出一双闪着光的眼睛。他嘴里叽叽喳喳,盯住我的眼神却特别冰冷,像要透过我的躯体看穿我的心和骨一样。那样的眼神莫名叫我想起护食的狮子,也彻底激怒了我。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的今天、在梦里又一次浮出他和他的脸的今天,我始终忍不住反问自己,要是当初看到这样的眼神的我,选择直接转身离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是小森野啊,小森野不会临阵脱逃。

      幼稚园时期的我双手死死拽住书包带子,向前跨一大步,正好挡住身后的夕阳。小小彻凝固了,岩泉一下也下意识地往后倒。我则弯下身子,很不客气地凑近岩泉。

      “干干干、干什么。”

      岩泉结巴了。哼,我移开视线,转而与及川对视。

      “没什么,你脸红了哦。”

      我看着及川彻,一字一句地说。

      及川彻抿紧嘴唇,脸色煞白,他绝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在威胁他。

      从那一刻起,我就与及川交换了灵魂的最阴暗面。不论他是否承认,我们无疑是一丘之貉。

      大人总说小孩什么都不懂,到二十六岁,我也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惹得我弟暴跳如雷。我弟比我整整小十二岁,代沟不可避免,他往日里怕我,又怯怯地亲近我,上初中后就不多联系了。直到现在他十八岁,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我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我们相差了十二年,性格却在某些方面意外相似,只是他不会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最多最多,过年过节走亲戚,我隐隐觉得他什么都晓得,就像我小的时候也什么都懂,大人却总笑着说我什么都不懂似的。

      我知道及川彻待岩泉一不太一样,岩泉一待及川彻也不太一样,不过他们的不一样不太一样。那是2000年,世界沉浸在末日千禧年“劫后余生”的疯狂中,那年我们六岁,欧美流行歌唱遍大街小巷。父母把我们呵护得太好,逛街时我常看见校服裙长至脚踝的烫发叼烟初中太妹,忍不住侧目,被妈妈一个爆栗打回来。

      “不要学她们,她们是坏孩子。”

      浓妆和香烟与一个人的品性有什么直接关系吗?我只是觉得她们很漂亮,满溢青春期拙劣但珍贵的风情。在年幼的我心中,她们就是美丽的代言,像饱满成熟,一触就会糜烂发酵的青梅。

      妈妈很喜欢岩泉一,她一直想要个那样的男孩,阳刚有力,一看就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我和岩泉一及川彻住在同一条弄堂里,每天出门到垃圾都会撞见彼此,岩泉一看到我就闭上嘴,倒是及川彻大大方方,还分我糖吃。一般我都会收下,拨开透明的五彩斑斓的糖纸,在及川彻的注视下,咬碎水果糖,咀嚼硬糖的声音特别像狗咬碎骨头,我就这么直勾勾地回敬及川彻的目光。天知道及川彻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反正我也不怕。那会子我就发现及川彻这个人不好惹,换现在的话说,就是很有城府。可当时大家都太小了,想不到那么可怕的层面,我只是一边咬碎糖果,一边记住,不要轻易惹及川彻。

      妈妈也在弄堂里撞见过他们几次,她被及川彻可爱迷人的笑脸唬得说不出话。妈妈常常夸岩泉是个好孩子,末了,想起与他形影不离的及川彻,犹豫着说,及川也是好孩子,就是太漂亮了。“漂亮不好吗?”我问,妈妈说:“漂亮很好,但太漂亮了就易生是非,”说完,她自语,“这孩子估计命不会太好。”

      “可是妈妈,他们也夸我好看,我的命也不好吗。”

      妈妈抓紧我的手,仿佛我下一秒就会变成泡沫。

      “是的,你是妈妈心中最美丽的女孩。不过阿野的命会很好,很好很好。”

      —

      小学一年级,我又和岩泉及川同班。及川吵着要跟岩泉同桌,老师喜欢他可爱的脸蛋,再加上及川那张能言善道的嘴,默许了。

      我的同桌是个爱淌鼻子的男生,眼睛又细又长,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阴郁。他上课不好好听讲,老是斜着眼睛看我,有时还会伸手。一开始只是越过书桌线,假装不经意地碰我的胳膊,后来他把手伸向我的大腿。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惊恐地看他,他又什么话也不说,把手默默收回去了。我惊魂未定,整节课都绷紧神经,生怕他再做出什么。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同桌突然飞快地摸了摸我的脸。我放声尖叫,这次轮到他愣住,摆出懵懂无知的表情。我又哭又叫,所有小朋友都看向我,班主任手里的粉笔断了,她问:“怎么了小森同学。”

      “老师,他摸我!”

      我说完,全班都笑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男生笑倒一片,女生捂着嘴,脸颊飞上红晕,她们一边偷笑一边偷看我,同桌则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表情无辜极了。只有我一个人梗着脖子站起来,像只喔喔叫的母鸡。

      老师问,你为什么要摸她?同桌单纯地说,她长得好漂亮,我喜欢她。又惹来一阵哄笑,我越发像一只刀架在脖子上还趾高气扬的母鸡,我不明白,这很好笑吗?我怕得浑身都渗出冷汗来,很快又被莫名的羞耻笼罩,他们的笑声磨成刀,尖锐刺耳。老师收声:“我们都知道小森同学很漂亮,但不可以随便触碰别人,不管是谁。老师知道你喜欢她,可喜欢一个人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

      同桌闭上斜起的眼睛,说老师,我知道了。老师说,那你向小森同学道歉。他懒洋洋地说,对不起,小森同学。视线又聚焦回我身上了,我完全被吓坏了。下课铃响起,全班都在等我说没关系,这样他们才能去上厕所。可我实在不愿意说。为什么要我原谅他?我看到及川彻撑着手看向窗外,岩泉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更加叫我愤怒。我死活不肯讲出那句没关系。

      老师很着急:“小森同学,他已经说对不起了,原谅他好吗?”

      我紧紧抿住嘴。

      “小森同学,你又漂亮又活泼,大家喜欢你,你应该高兴才对,谁不喜欢你呢?”

      我站得笔挺,漂亮的人就应该被欺负后无条件原谅吗?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却说不出口。因为周遭的笑声愈演愈烈,调皮的男孩不耐烦的哈欠声也愈演愈烈,我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影响到别人了,这令我恐慌。他们的笑声也叫我迷惑。原来这是羞耻的事吗?

      最后我还是没有把“没关系”说出口,因为有个憋不住尿的男孩唰的冲出了教室。这是一个信号,全班人都松弛下来,开始自己干自己的事。

      只有我,只有我一直站着,如同一只骄傲的母鸡。老师很无奈,我沉默地站了一天,说什么也不肯坐下,一开始在恶狠狠地诅咒同桌,最后满脑子都是我被骚扰时,懒洋洋看向窗外的及川彻。及川彻也那么漂亮,为什么他的漂亮不会让别人随意触碰他。难道真的是我的问题吗?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吗?这一点都不公平!

      从那天起我恨透了及川彻,并发誓要将受到过的所有不公,都加倍转移到他身上。

      我什么都和他对着干,他拼写第一名,下一次考试我就一定要超过他拿到更高分。他被女孩子围在人群中,我就故意走到男生之间,假装不经意撩拨得他们对我俯首称臣。及川彻待岩泉一不一样,我就接近岩泉一。我们的名字常常并排写在一起,因为第一不是我就是他,而且我们都碰巧长了一张天生引人注目的脸蛋,全年级都知道三班有个及川彻和小森野。他们一起念出我们的名字,显得特别微妙和暧昧。这让及川更加抓狂,他恨透了阴魂不散的我。

      但我们的战争在三年级戛然而止。那是一个阴天,我守在边上看他们玩排球,始终保持三米安全距离,及川彻早看见了我,装作不认识。岩泉一却频频回首,我与他不说过节,连摩擦都没产生过一丝一毫。为了恶心及川彻,我还总是故意在他跟前晃。这回及川更是恨不得拿把扫帚赶走我,可惜迫于小岩淫威,他不敢。我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狠狠戏弄他。

      岩泉一问,要不要带她一起玩?

      及川彻摇头。

      可是她一个人看起来很可怜诶。

      我不管,我就不要跟她一起。

      那好吧。岩泉说。他们玩了几个来回,岩泉又说:要不还是......

      不要不要不要!及川彻发起脾气,抱住球不撒手。

      岩泉冲上去从及川怀里抢过排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很生硬地说:“那好吧,我们换个地方玩。”

      我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及川彻也愣愣的,他被岩泉拽着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我和他交换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及川彻却在刹那间瞳孔放大了。他忽然转头,跟在岩泉身后默默走了几步后,动作幅度极大地扑上去勾住岩泉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岩泉大声叫嚷,叫他闭嘴。及川彻远远地爽朗地笑着说,好好好,我闭嘴。

      我目送他们离开。从那天起,及川彻再也没有找我麻烦。而我逐渐长大,自知幼稚,失去了与他较劲的力气。我们停战,和缓甚至融洽地度过剩下三年,迈入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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