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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京夜 ...

  •   二十三岁生日当天我买了两张去东京的车票,一直到新干线发动,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空如也,我于是跟那位食言的、更准确说是退缩的男友分了手,孤身前往首都讨生活。抵达终点站已近黄昏,霓虹灯流光溢彩,我与一只空荡荡的行李箱并肩行走在冬夜的东京街口,站在1998年的末尾发呆。

      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我年轻、彷徨、拮据,一身闯劲。市河晴美得知我闪现东京,几乎将座机话筒跌出去,缠绕的电话线那端传来一阵又一阵规律的背景音,好像下雪,却比雪要动听,半小时后我将知道原来那就是落子的声音。市河晴美在附近的棋会所工作,没多久,她那头栗色的短发就从街对面现了出来。十二月已经很冷,她边跑嘴边呵出一团团白汽,见到我的第一面便横眉竖眼,单手叉腰,狠狠给了我一个爆栗。

      “一声不响地跑来东京,你到底在想什么啦!”

      “我跟老爸大吵一架,没法留在京都了。”我光速堆起笑脸,苦苦央告,“好晴美,收留我一阵嘛,看在高中的份上。”

      高中我和市河晴美是最好的朋友,上厕所要手牵手一起去的那种。毕业后,她随家人搬去了东京定居,我则留在京都念大学。京都是座漂亮的城市,可我不喜欢。1998年嘛,任谁都想去见世界的。

      “哼。”果然,晴美软了性子,恼羞地说,“好吧,不过我还在工作,你得先和我去会所呆会。”

      “嗯。”

      “嗯什么,你也要交入场费的哦!”

      “诶!”我配合地叫苦连天。

      说话间电梯停下,她领我走到会所门口,其貌不扬的一扇门扉,墙上零星贴了几张海报。没来得及看清,我就被忙于工作的市河晴美拽了进去,迎面先是一股盘亘的香烟味,慢慢地,眼前的陈设才终于铺展开了:排列整齐的桌椅棋盘,和椅上沉吟对弈的一双双人。

      “原来棋院不禁烟哦,早说嘛。”我同已到前台就位的市河讲悄悄话,她接过帮忙替班的同僚手中的记事簿,开玩笑地瞪我一眼。我了解她的意思——“我要开始忙了,你赶紧找个地方一边呆去。”这样。

      于是乎,我双手揣兜,踱进会所视察。

      来下棋的多是些倒胃口的中年大叔,对围棋和大叔毫无兴趣的我走两圈就颇感无趣,四下随意的一瞥,轻飘飘地,落到个孩子身上。

      男孩,身板挺直,穿戴还很考究,一人对着一盘棋沉思。活脱脱一个小大人。

      什么嘛,原来有小孩。

      我把抖出半截的香烟又按了回去,无论旁人如何,不在小孩面前抽烟是我的原则。

      男孩的五官很精致,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皮肤白白的,鼻尖小巧挺拔。长大了晓不得会斩获多少女孩的青睐呢,我想着,路过他和他的棋桌,顺势一瞟。只可惜,我确实是个围棋白痴,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名堂。我伸了个懒腰,走到棋院外吹冷风去了。

      二十三岁时我好吃七星软白,焦油量14m毫克,一抽就是三根。那时烟瘾不小,左右无聊,奢侈地挥霍健康和时间。我倚着窗口吸烟,和来来往往陌生的男性面孔打照面,多数人瞧一眼就移开视线,有一个停下找我借打火机,我说不要,他悻悻然走了。

      之后的一切都很忽然。

      一个刘海染成亮黄色的男孩双手叠在脑后,自我身侧擦肩而过,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屋。

      跟那些一看就经验丰富的家伙不同,他身上没有半点下棋的自觉,讲话还很大声。市河晴美跟他讲了几个来回,双颊已然带上招架不住的无奈。可不知怎的,方才那个模样秀气的男孩走了出来,也跟他谈起天,说着说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就一前一后隐入深处。

      我抖掉烟灰,重又望向窗外东京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对彼时的我而已,那只不过是一次极偶然的邂逅。来到新的城市,遇到一个男孩,一个男孩遇到另一个男孩,仅此而已。

      掏出第三根烟,叼在嘴里,我思忖明天去哪里找工作,缓慢点燃香烟。尼古丁燃烧着,一如我短暂而耀目的青春岁月,可恶,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正感叹,又是忽然的,被人狠狠撞了下,痛感直从腰际传来。随即,身后响起稚嫩的童音。

      “啊!抱歉大姐姐!”

      是亮黄色刘海的男孩。

      “没关系,走路小心点哦。”我说。

      他捂着额头调皮地笑笑,像十多分钟前大摇大摆地来一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也掐灭烟头,揣手晃到回所里找市河晴美。

      “晴美,下班吃点什么,我请客。”

      她对我视若无睹,和一名看似熟客的男人聊得火热。

      “你说什么?小老师输了?!”

      “对,输了,简直闻所未闻啊!那个男孩到底是?”

      “不知道,他说自己从来没下过棋,今天是第一次。”

      “第一次?天呐!”男人摩挲下巴,陷入惊惶的沉思中。

      “那个......”我打断他们,“小老师是?”

      “是他呀!”

      我随市河晴美的手指望去,是他哦。唇红齿白的小男孩,眼下被年龄明显大他好几倍的大叔簇拥,而他坐着,双手撑腿,高昂的头颅深深低垂,先前乖巧绅士的气度不见了,他深受打击似的浑身震颤不停。

      “他原本很强吗?”

      “很强?”市河晴美惊声尖叫,“小亮可是塔矢名人的儿子,这里没有一个人能下赢他……”

      可他不还是输给黄刘海了吗。

      我强咽回这句,好歹没脱口,不然看她的表情,我今晚绝对要露宿街头。

      市河晴美下班后,我们在她公寓附近的居酒屋喝了几杯。她渐渐从小孩输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得以知道,原来那孩子名叫塔矢亮,父亲塔矢行洋是同时拥有五大头衔的顶尖高手,小小年纪就显出惊人的天赋,棋会所的客人都叫他小老师。

      “真是的,进藤光究竟何方神圣啦!”

      想必进藤光就是打败晴美钟爱的小老师的孩子,那个黄刘海。

      我摆了摆手,举高酒杯。

      “不应该先庆贺我到东京吗?我们终于再见了。”

      “是是是,终于把你这尊大佛盼来了。”

      下班时间属于女人和酒精,我牵起笑,手撑着座椅贴近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果调香水味,我喝了点酒,喜欢埋在她颈窝撒娇,像小狗一样把头发弄得乱蓬蓬。市河晴美不好意思地推远我,嗔唤说:“好啦好啦,你来东京想做什么?需要我帮忙找工作吗?”

      “可以吗?”

      “当然咯,”她笑眯眯地弹我额头,“我知道还有一家棋会所在招前台招待。”

      “放过我吧,我可干不来这个。”我连忙摆手。

      晴美有些生气了:“喂,你是大学生,工作分明很好找。”

      “找到正式工之前我得先养活自己嘛!”

      “要过渡的话不如去百贸大厦当柜姐好了。”她坏心眼地提议。市河知道我很讨厌人多吵闹的地方,“反正你喜欢鼓捣化妆品,高中课间给我化的妆都很好看。”

      未尝不是一条路。我凝定啤酒杯,懒洋洋地耸肩:“先喝。”

      酒过三巡,我扶着浑身软了的市河走出居酒屋,左手还不忘拉好行李箱。都市的夜,行人匆匆,冬雨纷纷,我一眼在路口望见个熟悉的身影。小小一只,短发利落整齐,于模糊似油画的夜里行单只影。我猛地摇醒尚在醉酒中的市河。

      “那边那个,是你说的塔矢亮吗?”

      市河不情愿地睁眼,顿了顿,语调明显清晰了。

      “对……他怎么还没回家?”

      “我哪知道。”

      出于大人的责任心,我犹豫再三,还是远远喊了一嗓子:

      “喂,塔矢!塔矢亮!小——亮——”

      直到最后一声“亮”脱口,小孩才恍若初醒,愣怔地转身望过来。我与一对稚嫩而清澈的眼睛对视,他眼角还泛着红,先前应该痛哭过一场。

      “……市河小姐?”

      目光短暂相接,他的视线下移,落到一旁又昏迷的市河晴美身上。

      “哦,她喝了点酒。”我往上提了下,企图挽回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在小偶像心中成熟稳重的形象,“我是晴美的朋友,放心吧。不过,已经十一点了,你还不回家吗?”

      “我在等绪方先生。”他答。

      想必是监护人之类的角色吧,我了然。

      “太晚了,我们陪你等到他来吧。”

      “不用不用。”塔矢摇头,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只是,这份微不足道的笑意与他那张哭过的脸蛋太格格不入,我油然而生一绺别扭的在意。“不行,保护小孩子就是成年人的职责,抛下你这个小学生独自离开这种事,晴美醒了要揍我的。”我严肃说。

      许是被我煞有其事的面色唬住了,塔矢亮欲言又止,轻轻点头。

      一小孩,一醉鬼,一女人。顶着夜雨,等一个监护人带他回家。

      近看,塔矢亮的眼睛是绿色的,好像瓷白的面中嵌了两颗青梅,头发的颜色倒很深。他极沉默,一个人的时刻,那番装给大人看的礼貌褪去了,现在裸露出粗糙的内里。也或许是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没有装的必要,总之,市河口中乖巧早熟的小老师眼下双眉蹙起,眉眼下压,旁若无人地散视下水道,口中还时不时喃喃自语。

      “进藤……光……”

      不知为何,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黄刘海弟弟的模样逐渐浮上心头,那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性格大大咧咧,或许功课很差,还很调皮,老是跟妈妈顶嘴。但从漂亮的塔矢亮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咬牙切齿,裹满不甘、愤恨和耐人久思的兴奋,进藤光俨然成为武侠小说里神出鬼没的少年侠客,就连我也禁不住呆怔。可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不了解棋,不了解他,不了解那盘偶然的对决背后的隐喻。我只是没法不回想进藤光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嘟囔着嘴,似乎在同谁讲话。“现在你满意了吧?还要下?真受不了你!”四下除了我再无旁人,总不可能是说与我听的吧?

      我忍住吸烟的冲动,摇头将这些与我无关的遐思甩掉。

      1998年12月冬,我与塔矢亮相识。那时的他年幼,傲慢,寂寞。他与他的棋在敞亮的世纪末毫不客气地崭露头角。但我认识塔矢亮那天,他掉了许久的眼泪,为一个叫进藤光的男孩。我们就站在路口,彼此默言不发,一大一小两具单薄的身躯像丰碑。后来绪方精次开着他那辆红色超跑姗姗来迟,车窗摇下,一个叼着烟的西装革履金发男在黑幕中显现。“路上堵车。”他对塔矢亮说。塔矢亮没理会,他默默拧开后车门,半只脚迈了进去,身体还僵在外头。

      塔矢仰头,一双晶莹的目光攫住我:“不好意思,该怎么称呼您?”

      驾驶座的金发男好整以暇地看向我,我被他的目光弄得很不适,于是言简意赅地抛出一枚亦真亦假的字:“雪。”

      “雪小姐,谢谢您,再见 。”塔矢亮语毕,钻进了车厢。超跑发动,在东京的雨夜留下一串火红色的残影,轻飘飘离开了视野。市河晴美也总算醒了点酒,迷糊地问小老师呢?我说他上了绪方先生的车,话说回来,绪方是谁?

      就是小老师的师兄啦,晴美说,语气又颠三倒四起来,好歹能站稳,不再需要我扶了。我答哦,没兴趣往下深挖。夜已深,我需要睡眠,摇摇晃晃地来到她的公寓,我脱力,和昏沉的晴美一齐倒在弹簧车上睡死过去。这就是我在东京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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