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糖》木本俞

39、非逻辑样本

　　实验室内的死寂，被修复舱低沉的嗡鸣声填满。
　　淡蓝色的光晕中，凌清泓悬浮着，新生的左臂覆盖着银灰色的液态金属，冰冷的能量回路在其下流淌，如同新铸的刀锋。
　　修复进度条在光屏上固执地跳动着，最终定格在：
　　「修复完成。状态：待机。」
　　周烬站在控制台前，银灰色的西装在实验室无处不在的冷光下，如同覆盖着一层薄霜。
　　墨色的瞳孔倒映着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指尖在虚空中划动，精准地切换着不同的研究项目界面。
　　灵髓活性图谱、深蓝协议能量节点分布、蜂巢防御矩阵优化算法……冰冷的字符与图表如同最熟悉的乐章，每一个音符都指向效率、逻辑、控制。
　　然而，那乐章中，似乎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略的杂音。
　　他的指尖，在划过一块关于“白獠核心”频率稳定性的数据模型时，无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模型完美，数据稳定，压制效果达到理论最优值。
　　冰冷的逻辑核心给出确认：目标资产“刃-II”的核心组件状态良好，符合预期。
　　但周烬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那些完美的曲线和数字，落在了模型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备注上：
　　「样本编号：柒（凌清泓）在修复过程中，神经接驳同步率出现瞬时波动（-0.1%），原因：未知（非环境干扰/非能量冲击）。」
　　这个“未知”，如同数据流中一个微小顽固的沙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主屏幕，落向角落悬浮的修复舱监控画面。
　　凌清泓安静地悬浮着，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如同最精密的武器在保养架上休眠。
　　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庞，在修复液的柔光下，甚至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意识深处，那道被厚重“逻辑装甲”覆盖的裂痕，极其微弱地……嗡鸣了一下。伴随着嗡鸣的，是几个破碎的、毫无逻辑关联的画面：
　　橙黄色的糖球抵在苍白的唇边。
　　糖球滑落，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覆盖着银色能量回路的手臂在湮灭寒潮下自爆，断口处闪烁的电火花。
　　修复舱内，左臂极其轻微、痉挛般的抽搐。
　　这些画面，如同被污染的代码碎片，顽固地存在于他的思维矩阵中，无法被“格式化”指令彻底清除。
　　每一次试图湮灭它们，都会带来一种陌生的、难以解析的……滞涩感。
　　仿佛思维矩阵中某个从未被调用的区域，被强行激活，发出了艰涩的摩擦声。
　　周烬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西装内袋，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黄铜怀表。
　　表盖内侧，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琉璃糖，隔着金属和衣料，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清冽的触感。
　　“滴答…滴答…滴答…”
　　怀表的声音，在他意识核心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滴答”，都像敲击在那道裂痕上。
　　他猛地收回手指，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划过，调出了关于“凌清泓”的全部档案。瀑布般的数据流倾泻而下：
　　生理结构图谱（最新）
　　神经反射阈值测试记录
　　“白獠核心”频率历史波动
　　“深蓝协议”指令响应效率分析
　　战斗效能评估报告（K7-L3 区域）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最高倍的扫描仪，疯狂地扫过每一行数据，每一个图表。
　　他在寻找什么？寻找那个“未知”波动的原因？寻找“刃-II”性能的潜在隐患？寻找“白獠核心”更深层的秘密？
　　是的。逻辑核心如此确认。这是最高效、最合理的解释。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战斗效能评估报告”中，关于凌清泓徒手撕裂“清道夫”机甲、毫无差别击杀绯焰战士的冰冷描述时，意识深处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在湮灭寒潮降临前，凌清泓那双空洞冰冷的重瞳，倒映着那把“葬泓”伞。
　　一个完全“非逻辑”的问题，如同病毒般侵入他的思维核心：
　　「当‘葬泓’的伞尖点向他时，他‘看’到了什么？」
　　“刃-II”不需要“看”到意义。它只需要识别威胁，执行清除或规避。这个问题的存在本身，就是冗余的、错误的。
　　但周烬无法阻止这个问题的生成。它顽固地盘踞着，如同思维矩阵中一个无法被删除的幽灵进程。
　　他关闭了“凌清泓”的档案。数据流消失。实验室重新被主研究项目的冰冷字符占据。
　　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完全集中。
　　修复舱的方向，传来液体流动的声响。那是修复程序结束，舱内液体开始排空的信号。
　　周烬没有回头。他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输入指令，准备将“刃-II”转入标准待机维护程序。
　　然而，在指令即将发送的瞬间，他的动作再次停顿。
　　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指令，覆盖了待机程序：
　　「指令：唤醒‘刃-II’。执行基础状态自检。」
　　这个指令本身并无不妥。确认资产状态是标准流程的一部分。
　　银色的能量流无声注入修复舱。淡蓝色的液体迅速排空。
　　舱门滑开，冰冷的空气涌入。凌清泓的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覆盖着银色能量回路的新生左臂自然地垂落身侧。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睛，依旧是空洞的、无机质的银色，如同打磨光滑的刀锋，倒映不出任何情绪的光彩。
　　他站直身体，动作精准、稳定、毫无迟滞，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启动。
　　“状态自检启动。”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音从凌清泓口中发出。
　　他微微低头，银色瞳孔扫过自己的双臂、躯干，仿佛在进行最精密的仪器校准。“生理机能：100%。能量回路：100%。神经接驳：100%。‘白獠核心’活性：稳定。‘深蓝协议’核心指令：稳定。战斗模块：待机。报告完毕。”
　　标准的反馈。完美的状态。
　　周烬转过身，墨色的瞳孔冰冷地审视着站在修复舱前的凌清泓。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扫过对方毫无表情的脸，扫过那覆盖着银色能量回路、线条精悍的脖颈，扫过那刚刚再生完毕、与右臂毫无二致的左臂，最后，落在那双空洞的银色瞳孔上。
　　他在看什么？
　　看“白獠核心”的载体？看“深蓝协议”的杰作？看星轨司最锋利的“刃-II”？
　　是的。逻辑核心如此确认。
　　但周烬的思维矩阵深处，那个幽灵般的问题再次浮现，带着更强烈的、无法解析的滞涩感：
　　「这双眼睛里，曾经有过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凌清泓仅一步之遥。
　　两人身高不致，周烬的目光低头着那双冰冷的银色瞳孔。
　　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瞳孔深处那细微的、如同精密齿轮般转动的能量光点。
　　“指令：报告感知模块状态。”周烬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金属摩擦。
　　“感知模块：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功能正常。情感模块：已剥离。无异常。”凌清泓的回答如同复读机。
　　“视觉模块，”周烬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指向什么，但又克制住了，“在 K7-L3 区域，面对最高威胁目标时，捕捉到的光学信号，是否包含‘葬泓’伞的伞骨结构细节？”
　　这个问题，超出了标准状态自检的范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凌清泓的银色瞳孔中，数据流瞬间刷新。“是。目标武器‘葬泓’，伞骨由湘妃骨构成，结构分析数据已上传至战斗数据库。”
　　冰冷的回答，只有数据，没有感受。
　　周烬沉默地看着他。墨色的瞳孔深处，星辰碎屑的流转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那道意识深处的裂痕，在凌清泓毫无情绪波动的回答中，并未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漾开了一圈更深难以名状的……涟漪。
　　他得到了答案。一个关于光学信号的、冰冷的、符合逻辑的答案。
　　但这似乎……并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知道什么。
　　“待机。”周烬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丝。
　　他不再看凌清泓，转身走向控制台深处，银灰色的背影融入实验室冰冷的背景中。
　　凌清泓站在原地，重瞳中的光芒微微黯淡，进入低能耗待机状态。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冰冷的金属墙壁。
　　周烬的指尖落在控制台上，调出新的数据流。墨色的瞳孔倒映着冰冷的字符，但思维矩阵的核心，那个关于“凌清泓”的、带着“未知”标签的进程，却并未关闭，反而在后台无声地、顽固地运行着，持续消耗着宝贵的计算资源。
　　载体-柒，不再仅仅是一个承载着“白獠核心”的珍贵实验体。
　　他本身，似乎也成为了一个……值得观察的、充满“非逻辑”谜题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