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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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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战场
陆延舟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的。
醒来的一瞬间,他有些许的怔忡。不是因为身处何地,而是因为他竟然真的睡着了。不是那种军人般精准的短眠,而是沉甸、无梦、几乎失去意识的深度睡眠。
空气中,那股清冷中带着暖意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尽,像一场好梦残留的余温。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个已经熄灭的便携香插和小香囊上。电子钟显示,他这一觉,睡了将近四十分钟。对于过去一周平均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时的他来说,这几乎是奢侈的。
没有头痛,没有昏沉,反而是一种久违的清明感,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脑。
他拿起那个香囊,在指尖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棉麻布料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那个叫江澈的年轻人,用这种近乎原始的方式,在他铜墙铁壁般的理性世界里,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绷断的弓弦,杀不了敌。”
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陆延舟抿了抿唇,将香囊收起,放进了抽屉深处。他不会依赖这个,但不得不承认,它的效果……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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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组的晨会气氛凝重。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几条关键曲线的走势并不乐观。对方的手段极其老辣,资金在多条战线佯动,真正的攻击方向隐藏在水面之下。
“我们监测到,‘清源堂’这几天的现货交易量异常放大,但价格却被死死压制。”舆情分析师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清源堂是业内老字号,以用料扎实、工艺传统著称,它的价格和销量一直被视作市场信心的风向标之一。”
“有人在悄悄吸筹,同时打压市场情绪。”周明沉声道,“一旦他们吸够筹码,反手做多拉高,就能制造繁荣假象,吸引散户跟风,然后……”
“然后高位抛售,完成收割,留下一地鸡毛,并且重创整个传统香道文化的商业信誉。”陆延舟接了下去,声音冷冽。这是资本市场屡试不爽的把戏,只是这次,套上了文化的外衣,更具迷惑性和破坏力。
“我们需要‘清源堂’配合,稳定住基本盘,至少不能自乱阵脚。”陆延舟看向负责对接的人,“和他们沟通得怎么样?”
那位组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清源堂的老板是位老师傅,很固执,不太相信我们这套说辞,认为我们是危言耸听,想干涉他的经营。他坚持他的东西货真价实,市场自有公论。”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不按常理出牌的队友。
“我去试试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角落响起。是江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此刻才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陆延舟看着他:“你有把握?”
江澈轻轻摇头:“没有把握。但林师傅和我爷爷有些交情,他认得我家的香。或许,我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两分。”
他的态度依旧是不急不缓,没有大包大揽的激昂,只有一种基于实际情况的审慎。这种态度,在此刻焦灼的氛围里,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陆延舟几乎没有犹豫:“周明,你陪江先生去一趟。注意安全,保持联络。”
清源堂藏在一条老街深处,门脸不大,古色古香,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醇厚绵长的复合香气。
柜台后的林师傅年约六旬,精神矍铄,正戴着老花镜仔细擦拭着一尊黄铜香炉。看到江澈,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小澈?你怎么有空过来?”
“林伯伯,来看看您。”江澈笑着走上前,将手里一个小纸包放在柜台上,“前几天得了点品质极好的芽庄绿奇楠,知道您好这个,给您带了些来。”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林师傅眼睛一亮,小心地打开纸包,凑近深深嗅了一下,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了。”
江澈顺势和他聊起了香料,从芽庄沉香的凉意说到红土沉香的甘甜,语速平缓,知识渊博。林师傅听得频频点头,看他的眼神愈发慈和。
周明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佩服。江澈完全没有一上来就谈正事,而是先建立情感连接,用共同的“专业语言”拉近距离。
聊了足有一刻钟,江澈才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些许凝重:“林伯伯,最近店里的生意,还好吗?”
林师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哼了一声:“还行吧。就是有些人不老实,想压价拿货,被我轰出去了。我的东西,一分钱一分货,从不欺客。”
“我明白。”江澈点点头,斟酌着用词,“只是,林伯伯,树大招风。清源堂的招牌太亮,现在外面风浪有点大,有些人,可能不只是想压价那么简单。”
林师傅皱起眉:“你听到什么了?”
江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您最近有没有觉得,来问价的人特别多,但真正大笔成交的少?或者,有些以前不怎么做生意的熟人,突然想跟您大量进货?”
林师傅愣住了,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微微变了:“是有这么回事……隔壁市的老赵,前两天突然说要订一批货,量还不小,但价格压得极低,我没答应。”
江澈和周明对视一眼。周明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礼貌而清晰地将目前面临的金融攻击风险,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了一遍。
“……所以,林师傅,他们现在打压价格,制造恐慌,是为了低价吸纳您的货品和渠道。等他们手里筹码够了,可能会瞬间拉高价格,制造泡沫,吸引不明真相的人跟风,最后他们高位套现离场,价格崩盘,受损最深的就是您这样坚持品质的实体商家。”
林师傅听完,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看看周明,又看看江澈,哑声问:“小澈,他们说的……是真的?”
江澈目光澄澈,语气坚定:“林伯伯,我不敢说百分百,但可能性极大。我这次来,就是受官方项目组的委托,希望能联合像您这样的老字号,一起稳住市场,不能让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被这些热钱糟蹋了。”
他没有提陆延舟,而是强调了“官方”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这两个词,显然更能打动林师傅。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摸了摸柜台上一块被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我守了这铺子四十年,从来没想过,做点老实生意,还会惹上这种……这种……”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你们说吧,需要我老林怎么做?”
回程的车上,周明难掩兴奋,第一时间在项目组的小群里通报了进展。
江澈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
“江先生,这次多亏了你。”周明由衷地说。
江澈回过神,微微摇头:“只是暂时说服了林伯伯一家,根源问题还没解决。”他顿了顿,问道,“周助理,像清源堂这样的情况,多吗?”
周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我们监测到的,有类似异常交易苗头的,不下十家。规模大小不一,但都是业内有口碑的牌子。江先生,我们不可能一家一家去说服。”
江澈沉默了。他知道周明说的是事实。个人的力量,在资本掀起的风浪面前,渺小得可怜。这确实是一场战争,一场不对称的战争。
回到大厦,江澈没有立刻回会议室,而是先去了分配给自己的那个临时工位。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个磨得有些旧的皮质笔记本,还有几支不同颜色的笔。
他需要理清思路。金融他不是专家,但他了解这个行业,了解这些传承背后的脆弱与坚韧。
陆延舟站在办公室的白板前,上面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箭头、代号和数字。清源堂的暂时稳定是一个好消息,但远远不够。对手的攻势正在多点开花,舆论场上开始出现一些似是而非的负面文章,质疑某些传统香品的“实际价值”和“炒作泡沫”。
他需要更有效、更系统性的反击策略。
内线电话响起,是江澈。
“陆先生,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谈我的一些想法。”
“过来吧。”
几分钟后,江澈敲门进来,手里拿着那个皮质笔记本。他看起来比早上更加沉静,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东西,一种专注的、属于思考者的光芒。
他没有寒暄,直接走到白板前,看着上面那些他可能并不完全理解的符号。
“陆先生,我或许不懂金融战的具体操作,”他开口,声音平稳,“但我了解他们想要攻击的‘标的物’——也就是这些传统香道文化产品的核心价值。”
他翻开笔记本,上面是他刚刚梳理的脉络图,字迹清隽有力。
“传统香道的价值,建立在三个支点上:原料的真实性、工艺的传承性、以及文化体验的独特性。”他用笔尖点着笔记本,“对方目前主要在攻击前两点,制造‘原料稀缺’恐慌和‘工艺落后’的舆论。”
“但我们可以把战场引向第三点——文化体验的独特性。”
陆延舟双手抱胸,靠在办公桌边缘,示意他继续。这个角度,和他之前“战士与园丁”的论断截然不同。
“我们可以联合几家最有公信力的老字号和行业协会,发起一个‘嗅鉴真章’的系列活动。”江澈条理清晰地阐述,“不谈论价格,不讨论投资,只专注于‘品鉴’。邀请真正的专家、文化名人,甚至感兴趣的普通消费者,通过线上直播、线下沙龙等形式,去闻,去感受,去了解一款香从原料到成品的全过程,了解它背后的历史故事和文化寓意。”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反驳他们的攻击,而是重新定义讨论的维度。当公众的注意力从‘这玩意儿值多少钱’转移到‘这玩意儿为什么好闻、有什么故事’时,单纯依靠资金制造的价格波动,对市场信心的杀伤力就会大大降低。”
江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延舟:“这就像……在对方猛攻一座城门的时候,我们悄悄打开了另一扇更吸引人的窗,让人们看到城内的风景,而不仅仅是城外的硝烟。”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陆延舟看着白板,又看看江澈笔记本上那清晰的价值支点图,最后,目光落在江澈因投入而微微发亮的眼睛里。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思路,跳出了常规的金融攻防思维,直指问题的核心——人心。这不仅仅是文化人的理想主义,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基于深刻行业理解的战略。
“你需要什么支持?”陆延舟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这就是最大的认可。
江澈似乎松了口气,快速说道:“需要项目组的官方背书和协调能力,联系有公信力的媒体和平台。还需要……一笔启动资金,用于场地、物料和专家邀请。规模不用很大,但动作要快。”
陆延舟几乎没有思考,直接按下内线电话:“周明,进来一下。”
周明快步走入。
“按照江先生的思路,立刻组建一个临时小组,协调资源,全力推进‘嗅鉴真章’项目。”陆延舟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预算从我这边的特别经费里出,流程后补,优先保障速度。”
周明明显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是,陆先生!”
他看向江澈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敬佩。能让陆先生这么快就拍板支持一个非核心团队成员提出的、看似“务虚”的方案,这位江先生,绝不简单。
江澈也有些意外于陆延舟的果断,他以为至少需要更多的说服和论证。
“还有什么问题?”陆延舟看向他。
“……没有了。”江澈摇头,“我会尽快拿出更详细的执行方案。”
“去吧。”陆延舟颔首。
江澈和周明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后,陆延舟重新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原本密密麻麻的金融符号旁边,写下了四个字:嗅鉴真章。
他的笔尖在这四个字上停顿了片刻。
这个江澈,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不仅有理想主义的坚持,更有将理想落地的清晰思路和行动力。他像一泓清泉,看似柔软,却能无声地渗透进最坚硬的岩石缝隙。
或许,他之前“战士与园丁”的比喻,并不完全准确。
真正的战士,不仅需要锋利的刀剑,有时,也需要能滋润干涸土地、让种子发芽的雨露。
这场战争,因为江澈的加入,似乎正在打开一个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局面。而他和江澈之间的关系,也从最初单纯的利用与防备,开始向着某种更复杂、也更值得期待的方向,悄然转变。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钢铁丛林再次被点亮。无声的战场上,新的号角,已经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