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钝钉子与碎骨 ...


  •   采集那天一大早,天很冷。

      冷得不像十一月末,倒像有人提前把冬天翻到正面,直接扔在B市头上。

      ——

      七点半,医院血液科的走廊已经亮得刺眼。

      沈向榆坐在病床边,身上换上了病号服。衣服有点大,袖口空出来一截,他把手缩进袖子里,十指相扣。

      “昨晚睡得怎么样?”医生照例问。

      “还行。”他说。

      其实并不行。

      骨头里的酸胀从几天前就开始了,像是有人在骨髓里塞了一把细小的石子,一走路就咯得难受。
      昨天晚上那股感觉更明显,好像有一群看不见的钝钉子,在骨头深处慢悠悠地敲。

      不尖、不快,却很执拗。

      让人没法完全忽视。

      “等一会儿采集的时候会有点酸胀和乏力,”医生翻看检查结果,“但从你现在的指标看,一切都还不错。”

      “如果过程中不舒服,要及时说。”

      “好。”

      护士来给他量血压、测体温,又把一张同意书递到他面前,让他重新确认姓名、身份证号。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问,“比如头晕、胸闷?”

      “没有。”沈向榆回答。

      这些流程他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每一次确认,每一张表格上的签字,都在不断提醒他——今天不是普通的一天。

      “那等会儿就要去采集室了。”护士收好东西,冲他笑了一下,“别太紧张。”

      “嗯。”

      他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轻轻吸了一口气。

      ——再往前,就是那条他自己选的路。

      ——

      去采集室之前,他被推过七楼的走廊。

      病床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咔嗒咔嗒”,有规律地响着。

      他躺在床上,视线从天花板一路向后退,路过一盏盏灯,又路过一个个门牌。

      【699】【700】【701】……

      到【703】那一段,推床的人刚好接到护士的问话,停了一瞬。

      “辛苦了,等会儿再帮我推个检验单下去。”

      “好。”

      简短两句,带过。

      沈向楸视线不经意地偏了一点——
      门是关着的,门牌还稳稳挂着。

      【703】

      下方那行名字被光扫过,黑字像印在他眼底。

      床继续往前推开,没在这一段停留。

      他没要求停,也没开口打断。

      只是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指节悄悄收紧了一下。

      ——

      采集室的灯比走廊还亮。

      机器一排排地摆着,管线盘绕,透明的管子像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的根须,安静地躺在那儿,等着被接上血。

      护士帮助他躺到采集床上,调整好高度,再把一侧的护栏升起来。

      “等会儿要在两边手臂上各穿刺一次,”护士解释,“一边出血,一边回血。”

      “过程会有点久,可能要两三个小时,你这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沈向榆说。

      他看着护士把一次性布单铺好,熟练地消毒、扎止血带、寻找静脉。

      针头扎进去的一瞬,皮肤上那点刺痛反而显得很浅。

      真正难受的是骨头里那股钝钝的痛,被这些操作一刺激,更往上翻了一点。

      像是有谁拿着一把钝钉子,在他的每一节骨头上轮流敲一下。

      不急,也不重。
      就是一下一下,耐心十足。

      采集机器开始运转的声音有点低闷。

      “嗡——”

      血通过透明的管子慢慢流过去,被机器分离,再缓缓流回来。

      那条细细的红色,在塑料管壁里走了一圈,又循规蹈矩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只有一部分,悄悄被“截留”在中间的小袋子里。

      “感觉怎么样?”护士问。

      “有点……酸。”他想了想,“不过还好。”

      “正常。”护士检查数值,“如果有麻、冷、心慌之类的,跟我们说。”

      “嗯。”

      他的手臂被固定,不能乱动,只能平放在两边。
      指尖微微发凉,骨头深处却像被一层钝火慢慢烘着。

      疼得不至于叫人喊出来,却足够清晰,让他时时刻刻记得——

      这是他为别人受着的痛。

      也是,为了不再那么讨厌自己受着的痛。

      ——

      时间在机器的“嗡嗡”声里被磨得发钝。

      墙上的钟走得很慢,每一格都像故意拖一下脚。

      起初的半小时,他还能分得清具体的感觉:
      是哪里酸,是哪里涨,是哪一截骨头里突然多了一点闷痛。

      到后来,所有感觉都混在一起,成了一团模糊的钝痛。

      他闭上眼睛。

      那一小团疼顺着脊椎往上爬,让他的意识也像被钝钉子一点点敲松。

      护士的询问声渐远,机器的声响也被拉远。

      耳边只剩自己有些不稳的呼吸,还有血液循环时在耳朵深处滚动的低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他手臂上按了一下:“我们会给你打一点镇静,你放松。”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

      针剂推进身体的那种凉意,慢慢沿着血管扩散开,混在那团钝痛里,变成一种更难形容的晕眩。

      世界像被人轻轻拧了一下焦距。

      很多东西开始往上浮,破开表层,露出一点边角。

      ——

      他看见雨。

      一整片细密的雨,从天空倾下来,打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溅起碎小的水花。

      雨线在空气中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高二那年的九月困在里面。

      阳光从云层缝隙里往下漏,雨里的每一颗水珠都被镀了一层淡金色。

      “阳光雨。”

      有人笑着这样说。那人随手把校服帽子往后一扔,任由雨点砸在头发和脸上。

      “你不打伞?”他问。

      “打什么伞。”那人仰头,看着天,语气理所当然,“这么好看。”

      “衣服会湿。”

      “那就回去再晒。”

      “会感冒。”

      “那就感冒。”他笑,“感冒也要看。”

      那时候,他不理解这种任性的执拗。
      觉得没必要。

      后来很多年每逢下雨,他都会下意识提防——
      怕某一滴雨落在眼皮上,把那些画面砸出来。

      现在,这些画面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股脑回来了。

      雨水的味道,操场上橡胶的味道,年轻人的呼吸,甚至混杂着一点廉价棒棒糖的甜味。

      画面一转,雨变成了走廊的灯光。

      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公告栏。

      只有那本书的封面不是白的,是深色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那个人把书塞到他手里,跟往常一样,笑得轻巧:

      “先学会模仿。”

      随后,声音压低了一点,像是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就恨吧。”

      “恨也是一种爱。”

      那时候,他真的恨。

      恨这场处分,恨那张写着“记过”的纸,恨许长昭抢在他前面承认“是我给他看题”。

      恨到在心里发狠地宣判:

      ——“从今天起,许长昭死了。”

      ——“他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这些词当初想出来的时候,有一种极端冷静的快感。

      好像只要把一个人处理成“记忆里的死人”,就能把所有痛快进封存。

      没有人逼他这么做。
      这是他自己选的方式。

      就像现在一样。

      不同的是——那一次,他选的是“退”。

      退到完全看不见真相,退到连自己都以为“恨”可以把一切盖住。

      而这一次,躺在医院的采集床上,他全身都疼,却没有一个细胞想往后退一步。

      钝钉子继续在骨头里敲。

      每敲一下,就像敲在某一段记忆上。

      老师在办公室皱眉,父母在电话里叹气,同学背后嘀咕“蹭大腿”,操场边那句“那就恨吧”。

      这些声音一股脑往上涌。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眼角有一点热。

      那种热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

      他终于第一次,在这种状态下,敢把那句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说完整。

      许长昭。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轻到连自己都有点听不清。

      又叫了一声。

      许长昭。

      这一次,他像是在某个漆黑的空间里,对着一块看不见的墓碑,慢慢开口:

      “我不恨你了。”

      “其实,早就不恨了。”

      “我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因为如果承认不恨了,那些年拿‘恨’当盾牌的自己,显得太可笑。”

      “可这一次——”

      他在心里很用力地、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地说:

      “这一次,我不想再当那个,用‘恨’挡在前面当借口的人。”

      “我不想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一直往后退的懦夫。”

      钝钉子还在敲。

      敲着敲着,那种疼忽然变得有点真切。

      真切到让他反而清醒了一点。

      那种清醒不是因为疼得受不了,而是因为——

      在这疼里,他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

      这是“我自己选的疼”。

      没人逼他。

      医生一再说过,他可以退,可以拒绝,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但他没有。

      他一笔一画签了字,走进采集室,躺上这张床,让这些钝疼敲进他身体。

      “这一回不退。”他在心里说,“哪怕疼得像被拆掉一半骨头。”

      “哪怕以后想起来,还会怕。”

      “也不能退。”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却像一个个生了根,扎在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的声音慢慢淡下来。

      有人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又一点点近:

      “沈同学?”

      “……沈同学,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费力地动了一下眼皮。

      沉得要命,像有沙子压在上面。

      终于,眼皮抖了一下,缝隙里挤进一点刺眼的白光。

      世界从糊成一团,渐渐变得有点轮廓。

      采集室的灯还亮着,护士低头在调机器,医生站在旁边,冲他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医生说,“你表现得很好。”

      “……结束了?”他喉咙有些哑。

      “结束了。”医生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接下来我们会把采集到的造血干细胞送到实验室,做进一步处理。”

      “你这边可能会觉得有点累,有点酸,回去好好休息。”

      “……好。”

      他说完这一个字,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像在砂纸上蹭过。

      有人把吸管递到他嘴边:“先喝一点水。”

      水从嘴里滑下去,沿着干涩的食道一路往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连骨头里的酸胀都清晰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手臂还是软的,整个人像被掏空,又像被钝器敲过一遍。

      不是“碎掉”,也不是“断掉”。

      更像是——骨头表面被敲出一圈圈看不见的裂纹。

      要等很久,才能完全长好。

      护士们开始动作麻利地拆针、收管线。

      有人在他手臂上按着棉球:“按紧了,别松。”

      他听话地按着,视线被医生挡住一部分。

      “今天你就先回病房观察。”医生说,“如果没有明显不适,可以明天出院。”

      “有头晕、胸闷、发热之类的,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有。

      他想问——那一袋东西现在在哪里?
      被推往哪一间实验室?
      多久之后,会从另一个方向再被送回七楼的某一间病房?

      他更想问——七零三床那个人现在怎么样?
      紧不紧张?
      有没有装作不在乎地开玩笑,又在没人看的时候悄悄睡不着?

      这些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只缩成一个很简单的请求:

      “我……能不能,等会儿去对面病房看一眼?”

      他知道这要求不太“规范”。

      刚采集完的人应该好好躺着,按规矩来。
      不应该在走廊上晃,尤其是他现在连坐起来都有点费劲。

      医生果然皱了一下眉:“你现在的状态,最好还是先回去休息。”

      “我不进去。”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就在门口站一会儿。”

      医生看着他。

      沈向榆被她看得有点发虚,却仍然没有收回这句话。

      他甚至没有说出名字,只是用“对面病房”这个模糊的指代。

      医生叹了口气:“你站得住吗?”

      “……能。”

      其实他不太确定。

      刚刚那三个字说出口,腿上那股发软的感觉甚至更明显了。

      “那这样。”医生还是退了一步,“让护工推你过去,在门口停一下。”

      “可以吗?”

      “可以。”她顿了顿,“最多五分钟。”

      “五分钟到了,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要先回去。”

      “好。”

      他这次答得很快。

      ——

      从采集室到七楼的那段路,比上午推过去时要长得多。

      床一直在走。

      走廊灯不停往后退,气味还是熟悉的药水味,空气却比早上更凉了一点。

      他的身体整个陷在床垫里,四肢软绵绵的,像刚被人拆掉骨架再勉强拼回去。

      那些钝钉子暂时停了,下刀的地方还在隐隐跳疼。

      但心里有一块地方,反而静了。

      那块地方安安静静地,只剩下一个目标——

      703。

      床在那扇门前慢慢停下。

      护工问:“就在这儿?”

      “……嗯。”他勉强应了一声。

      门关着。

      门牌上那串数字和名字,还是老样子。

      【703】
      【许长昭男 20岁】

      他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自己刚刚从另一栋楼的某个房间,把身体里的一部分交出去。

      那部分会绕一大圈,经过机器、药水、不同科室的手,最后——

      很可能会被送进这扇门后面去。

      “就像骨头里飞出来一块碎片,”他有点恍惚地想,“要飞去另一个人那里补上一个缺口。”

      护工站在床尾,没有催他,只小声说:“你要是头晕,就闭一会儿眼。”

      “没事。”他盯着那扇门,“我就看一会儿。”

      他不知道里面现在是怎样的场景——
      许长昭是醒着,还是在睡?
      是在跟护士聊天,还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子?

      门隔着这些猜测,隔着他从前所有退缩的时刻,也隔着那句他刚刚才在骨头疼得发晕的时候说出口的——

      “我不恨你了。”

      五分钟很短。

      短到可能连一场像样的道别都不够。

      可他现在不需要道别。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站在这扇门前,用刚刚被钝钉子敲出来的那点勇气,对过去那段被雨水糊得乱七八糟的青春,做一件不一样的事。

      ——不退。

      哪怕只是多看这一眼。

      哪怕,只是让自己记住:

      在骨头酸痛、全身乏力、未来不确定的这个下午,他是向着这扇门靠近了一点,而不是再往后退一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