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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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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有十街,最中心的那一条便是朱雀大街,长逾百米,宽逾百步,东接城门,西接皇城,街衢两旁有幡帜招摇。
沿街有一驾青帷马车,碌碌碾过青石板,悄然行于市井,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间人声,中央垂手端坐一人,正是奉诏自北邙皇陵归京的七皇子,李睿。
“……殿下此番回鸾,实乃圣上深仁厚泽之故。圣上时常念及殿下,言说‘七郎在北邙山,替朕守着祖宗陵寝,孝心可嘉,只是委屈了’……”
一个面皮白净、约莫三十年纪上下的宦官就坐在对面,絮絮叨叨说着些天家皇恩的话:“殿下您离京日久,这盛京气象,一日新似一日,比贞观鼎盛之时,怕也不遑多让了。”
李睿神色淡然,听着这些恭维之词,他忽然想起十七年前那场断送苏氏一族的巫蛊之祸,苏氏族人死伤殆尽,而他也只等来了一纸发配皇陵的“天恩浩荡”。
这世间的“平安喜乐”,从来只属于龙椅上的那人,一念之间,天下便是云泥之别。
他忽觉喉头一热,口中漫开血腥气,不由得轻咳几声,以一方素帕遮唇,肩膀随之微微颤动。
北邙的风霜蚀骨,十七年孤寂清冷,熬尽了少年意气,也磨砺出一颗洞若观火的心。
挨着李睿坐的是身着劲装的两兄弟,打眼一看有六七分的相像,一左一右护卫在侧,怀里各抱一把裹着布的佩刀。
江影听着太监的话,撇过头偷翻白眼,而江彰坐的笔直,暗暗用眼神示意弟弟坐好。
“如今惠妃娘娘沉疴不起,圣上近来郁郁寡欢,殿下此番回宫已是不易,切记要......啊!”
马车猛一颠簸,停了下来,印公公被惯性甩了出去,他狼狈地爬起身,颇为气恼地扶正头冠,尖声尖气地责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妥当,这要是摔到殿下可怎么办?”
李睿在两人的护卫下安然无恙,他不动声色地取下遮唇的手帕,趁江氏兄弟注意力分散的间隙,将那一片沾染了鲜血的手帕紧攥在掌中。
还未等马夫回话,就听前方叫骂起来:“滚开!没长眼的东西,也敢污了小爷的眼?滚!”
是一个年轻男人醉醺醺的斥责声,大着舌头,气焰嚣张。
“老爷饶命!饶命啊!小民只是饿得慌了,想讨口……”
另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正带着哭腔在苦苦哀求。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悸的殴打声,伴随着那醉汉愈发亢奋的叱骂:“讨?弄脏了爷的新靴,把你一身贱骨拆了也赔不起!叫你挡路!叫你污了这太平世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车帘被晃开一线,李睿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冷冷地投了出去。
只见街心站着个身着宝蓝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头戴束发金冠,腰缠玉带,面颊酡红,脚步虚浮,显是醉得不轻,他正被几个家奴簇拥着,兀自抬脚,狠狠踹向蜷缩在地的老汉。
那老汉须发蓬乱如秋草,一身褴褛单衣遮不住干瘦身躯,枯柴般的手臂徒劳地抱着头,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和靴底。每一次重击落下,那枯瘦的身子便剧烈抽搐,发出瘆人的惨叫,周遭行人纷纷避让,偶有低低叹息,却无人敢上前半步。
李睿轻轻开口:“江影。”
声音低哑,带着沉疾之人特有的气弱。
江影应了一声,手压在腰间佩刀上,起身就要往出走。
“殿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印公公跪扑上来抓住江影的衣角,脸色煞白,“您看那公子哥的穿戴气焰,保不齐是哪家公侯王爵的亲眷,殿下刚回京,莫要沾惹是非!”
难得这太监说了句有用的话,江彰也点头:“殿下,我们初来乍到,实在不可节外生枝。”
李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又被一阵更深的寒意所覆盖:“不怕。”
江影早就耐不住了,得了首肯便一把掀起车帘,跳下车去,印公公见阻拦无效,独自捂脸缩在了一旁,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青帷晃动,春日午后的日光混杂着街市浮华的尘埃,猛地涌入这幽暗的空间中,瞬间将李睿吞没。
他垂下眼,眼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抹阴影。
天子脚下,竟也这般藏污纳垢。
就在此时——
那正抬脚欲踹的锦袍公子,忽然整个人斜刺里被踢飞了出去,臃肿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街边一家店铺的幌子杆上,那杆子“咔嚓”一声断裂,连人带杆滚落尘埃,溅起一片灰土。
这变故来得太快,方才还气焰熏天的家奴们个个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连那地上的老汉也忘了哀嚎,艰难地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怔怔地看向前方。
江影眯眼,看见那公子原先站立之处的后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此刻还保持着抬腿踢人的姿势。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慢悠悠地放下腿:“挡道。”
李睿眉尖微蹙。
他是谁?
此人看形貌只有十六七岁,身量颀长,既不戴冠,也不束巾,只用一根红绳高高扎起马尾,一身玄色劲装,非绸非缎,衣襟交叠处,随意地用麻绳系着,露出些许素白的里衬。
他不看那跟葫芦般滚地的公子哥,也不关心周围惊呼的众人,只是低头从怀中抓起一个包子,张嘴便咬了一大口。
印公公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哀叹着坐在地上,连连拍手:“我的娘唉!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李睿收回视线,疑惑地问向近前人:“公公认得此人?”
“怎的不认识?”印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下去,“殿下,这位是薛小将军,您可要小心点他。”
薛......小将军?
李睿垂眸,大应军中,似乎没有听过此番名号。
江彰贴近了提醒他:“殿下,是薛定山将军的二儿子,薛昭。”
这一提示使得李睿纤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即便是在北邙皇陵那段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寂岁月里,也曾隐约传入过他的耳中,而那传闻太过离奇,以至于他一度以为是编撰的传奇话本。
开元三十六年,薛定山率领天虎军与漠北王在柯沁草原周旋,薛夫人生产时,正随薛将军在军中,薛昭就这样在喊杀声中落了地。
那时的他还不叫薛昭,而是被薛将军取名“薛焕”,意味“焕然一新”,想要为接下来的战争讨个好彩头。
此时,军中发生叛乱,有人将尚在襁褓的薛昭偷走献给了漠北王。
作为仇敌之子,薛昭本该在劫难逃,但那老单于不知怎的对薛昭动了恻隐之心,竟没杀他,而是将其带在身边,当作亲生儿子抚养长大。
直到十二年后,朝廷与漠北王议和,几番交涉,才把薛昭要了回来,送还到薛大将军膝下。
李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漠北,战争……这些字眼,对他这个幽闭皇陵十七载的人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然而,一个稚子被掳掠敌营的惊惶与绝望,却莫名地穿透时空,在他的心底激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涟漪。
江影看了看外面平息的事端,颇感无趣地回到车上,而江彰则皱着眉头,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印公公见李睿似乎是对薛昭感兴趣,便识趣地接上话题:“小将军打小野惯了,听说刚回来那阵儿,闹得将军府是鸡飞狗跳,薛大将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那股子野性……呃,稍微压下去那么一点儿。”
“圣上英明仁厚,念及薛将军为国戍边、骨肉离散之苦,特意下旨,亲自给这位二公子改了名,将原先那个‘薛焕’的‘焕’字去了,赐了个‘天日昭昭’的‘昭’字。”提到皇帝,眼前宦官的语气立刻变得无比恭敬,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殿下听听,‘薛昭’!这可是圣上金口玉言赐的名,天大的恩典。”
“这名字一赐下,薛二爷在盛京里的名头,那就更是……更是……”他“更是”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最终化作一声笑,摇了摇头。
天日昭昭......
李睿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
给一个在敌营长大的孩子赐名“昭”,是期许?安抚?还是……别有用意?
在这天日之下,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污秽在“昭昭”之名下潜行?
江彰在一旁听着,冷峻的脸上也掠过一丝了然与凝重,低声道:“怪不得如此。”
语气里满是武将子弟对同侪的复杂感情。
街心,薛昭嚼着包子,迈开长腿,在经过那躺在地上呻吟的锦袍公子身边时,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滚。”
声音不高,却有可怖的威慑力,那些家奴们如梦初醒,即使被自己主子责骂,但慑于那股浑然天成的威势,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踱步过去。
围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薛昭似乎是才注意到这顶停在路边的青帷马车,于是快步走了过来,他站在轿窗边,三两口将手中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嚼了几下。
油乎乎的手便伸了过来。
李睿默默听着印公公的絮叨,轻轻倚靠在了车厢旁,他裹在一袭半旧的亲王蟒袍里,面色是长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愈加显得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潭般沉寂,映不出外间的半分浮华光影。
正在一车人都听得聚精会神的当口,左侧的青帷车帘,竟“唰啦”一声,被人从外面猛然掀开!
这原本是江影的位置,刚才他下车又上车,懒得再挤进去,便坐在了印公公的身侧,这下,倒是李睿靠在了左侧窗边。
薛昭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他一双眼眸如野兽般亮得惊人,目光掠过李睿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微蜷缩的手指,最后落在对方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中。
他笑了。
本该是锐气逼人的一张脸,偏生此刻半眯着眼睛,带着点没睡醒似的慵懒,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
江彰阴沉着脸,手已下意识按上佩刀刀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挡在皇家车马前,何等的嚣张!
而江影的刀已然出鞘,倒横在了窗户前,离薛昭的颈侧只有一寸之遥。
薛昭压根不正眼看其他人,只随意地朝另个方向摆摆手,语气轻佻:“哟,印公公,你还活着呢?”
印公公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他慌忙用袖子胡乱揩拭着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托……托小将军的福……老奴……老奴还……还凑合活着……”
薛昭嗤笑一声,显然对印公公的谄媚毫无兴趣,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李睿身上。
李睿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举止乖张的小将军。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