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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寒露刚过,山里傍晚的风便带上了剐骨的凉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进阿黛的竹篓里。

      她背着满满一篓新采的“墨叶藤”与“鬼爪刺”,脚步轻快地走在归家的崎岖小径上。

      心下正盘算着这两味药材的配伍比例——既不能把那新抓的瘸腿山兔给药死了,又得试出它们真实的毒性边界。

      “阿黛,是药三分毒,用人试药更是有伤天和,切记,切记……”老头子临终前的唠叨言犹在耳。

      阿黛不以为然。

      草木若无极限,与野草何异?人若不逼至绝境,怎知是孬种还是硬骨头?

      暮色如墨,迅速浸染林间。

      就在她即将拐上那条通往独居小院的更偏僻岔路时,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与周遭腐叶泥土气息格格不入的,极淡的血腥味。

      她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循着气味望去,下方陡峭斜坡的乱草丛中,依稀蜷着一团模糊的黑影。

      麻烦。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荒山野岭,入夜后危机四伏,除了她这个不怕死的,连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不会在此刻深入。

      那黑影,不是失足的野兽,便是更棘手的人祸。

      她本欲视而不见,但那血腥气中混杂的一缕奇特苦涩,似金石锈蚀,又似某种罕见的毒素,勾起了她身为医师的本能好奇。

      略一沉吟,阿黛还是放下药篓,身形灵巧如狸猫,几个起落便攀下陡坡。

      凑近了看,果真是个人。

      一个男人。

      衣衫褴褛,遍布利器划痕与树枝刮破的痕迹,但那衣料的质地,依稀可辨是价值千金的云锦,此刻却被泥污与暗沉的血迹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脸朝下趴伏着,一动不动,似是从高处滚落,最终被遗弃在此。

      阿黛将他拨转过来。

      一张即便沾染血污、双目紧闭,也难掩其惊心动魄俊美的脸孔暴露在黯淡天光下。

      眉峰如刀裁,鼻梁高挺,失血苍白的唇瓣紧抿,勾勒出冷毅而清晰的线条。

      她蹲下身,指尖精准地搭上他颈侧。

      微弱的搏动传来,如风中残烛,却顽强不息。

      “命真硬。”她低声自语,手下动作不停,飞快检查着他周身伤势。

      内腑受震,肋骨断了两根,左腿骨折,最棘手的是后背靠近肩胛骨处的一道刀伤,深可见骨,且创口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哦?还中了毒?”阿黛挑眉,指尖沾了点伤口处的黑血,凑近鼻尖轻嗅,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阎罗笑’?倒是舍得下本钱。”

      此毒霸道无比,若非此人本身体质异于常人,或是有深厚内力强行压制,恐怕早已魂归地府。

      救,还是不救?

      救,需耗费她不少珍藏的药材,且此人来历不明,仇家手段狠辣,显是个烫手山芋。

      不救……似乎,有点可惜。

      阿黛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他那双即便昏迷也依旧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上。

      这绝非寻常农夫之手,倒像是……常年执笔,或是握剑之手。

      而且,他这身筋骨……

      她伸出手,在他臂骨、腿骨几处关键位置不轻不重地捏按探查,眼中讶异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发现稀有药材般的、纯粹而炽热的兴趣。

      “天生剑骨?竟是万中无一的试药良材!”她低声喃喃,如获至宝,“老头子总嫌我用药激进,寻常人承受不住。若是他……”

      一个念头瞬间在她心中成型,清晰而坚定。

      救!必须救!

      如此完美的药人,死了未免太过暴殄天物。那些药性猛烈、她一直苦无合适对象尝试的奇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至于麻烦……阿黛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她自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

      利落地取出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减缓毒素蔓延与血流速度。随即又从随身锦囊内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瓶,倒出一粒猩红如血的丹丸。

      此乃“牵机”,她独门秘制的奇药,服下后每隔七日需服一次缓解药性的“缓剂”,否则将痛楚难当,如百蚁噬心。无声无息,便是最好的缰绳。

      她捏开男子下颌,将“牵机”与护住心脉的药丸一并送入其口中,助其咽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具沉重的高大身躯半背半扶,一步步艰难地拖回了山腰处那间孤零零的院落。

      三日后,晨光熹微。

      男人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与喉间难以言喻的苦涩中恢复意识的。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简陋到近乎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顶,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草药气味。

      他想撑坐起身,却瞬间牵动了全身伤口,尤其是后背与左腿,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更令他心惊的是,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过往一切,尽数化为虚无。

      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何会重伤于此?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醒了?”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门口传来,平静无波,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李泽扬——他下意识地认定这是自己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少女端着一只陶碗走了进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丽,肤色是久居山野的莹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山涧溪流,偏偏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漠然,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难以在她心湖投下一丝涟漪。

      她行至床边,将那只冒着诡异热气、药汁浓黑的陶碗递过来,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喝了。”

      李泽扬没有接,只是用充满警惕与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声音因虚弱和干渴而异常沙哑:“你是谁?这里是何处?我……我为何在此?”

      他试图回想,换来的却只有太阳穴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黛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茫然与因头痛而蹙起的眉头,心里想莫非是摔坏脑子,成傻子了?

      她放下药碗,二话不说,直接伸手按上他的头颅,微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在他头部几处关键穴位与骨骼衔接处细细探查。

      李泽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偏头躲开,却因伤势沉重无力闪避。

      少女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她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不带丝毫杂念,仿佛他只是一件需要检查的器物。

      奇异地,他心底那份强烈的警惕,竟在这专业而冷静的对待下,消散了几分。

      阿黛探查完毕,收回手。果然,颅内有细微淤血,压迫经络,导致了这暂时的失忆。难怪……

      她重新端起药碗,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念头却已百转千回。

      失忆了?

      这倒是……省了她一番口舌,也免去了许多潜在的抵抗。

      她迎上他那双深邃却写满迷茫与探寻的眼眸,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晴”一般自然:

      “你叫阿九。”她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是我的远房表亲。前几日你来山中投奔我,不慎从后山崖边失足滚落,重伤濒死。”

      她顿了顿,将手中那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汁又往前递了递,目光平静无波,

      “我救了你,耗费了无数珍稀药材。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你伤愈之前,需留在此处,帮我试药、打理杂务,以抵药资。”

      阿九?

      李泽扬……不,此刻他被迫接受了“阿九”这个名字。他彻底愣住,眉头紧锁。

      他是她的远房表亲?叫阿九?还签了什么契约,要当药人仆役来抵债?

      他拼命在空白的记忆里挖掘,试图找到一丝一毫能印证这番说辞的痕迹,却只换来更深的头痛与虚无。

      他凝视着少女那双清冷澄澈的眸子,那里干净得没有一丝心虚或闪烁,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坦然。

      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可为何,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嚣着不对劲?

      仿佛他天生不该屈居人下,不该是这般……寄人篱下、身份卑微的处境?

      尤其看着她递来的那碗药,身体里似乎有种本能在抗拒,一种对危险近乎直觉的警觉。

      见他沉默不语,眼神挣扎中透着疑虑,阿黛也不催促,只淡淡道:“怎么,想赖账?”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

      “若非我救你,你早已曝尸荒野,成了豺狼的腹中餐。如今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伤势早点好,才能早点干活还债。”

      阿九看着她,又垂眸看向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记忆全无,身无分文,重伤在身,前途未卜……他似乎,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份潜藏的本能警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陶碗。

      指尖触及碗壁的温热,他闭上眼,仰头,将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苦涩到极致的药汁,大口大口地强灌入喉。

      诡异的味道猛烈冲击着味蕾和喉咙,带来一阵阵强烈的呕吐欲,被他死死压下。

      阿黛看着他顺从地饮尽药汁,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很好。“牵机”已下,初次的“缓剂”他也服下,日后便由不得他离开了。

      她接过空碗,语气依旧平淡:“记住,你叫阿九。伤好之前,安分待着,莫要乱跑。”说完,转身便离开了屋子,没有丝毫留恋。

      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阿九才仿佛脱力般缓缓躺倒回坚硬的板床上,望着茅草稀疏的屋顶,心中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充斥。

      阿九……这个名字陌生得让他心头发慌。

      而那个救了他的少女,明明看起来那般清冷绝尘,不似凡人,为何他总觉得,她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有血有肉的表亲,反倒像是在看一个……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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