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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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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日头稍稍偏西,山林间的燥热褪去几分,染上了傍晚的凉意。
晌午过后,阿黛简单烹煮了些清粥,配上一碟自家腌制的脆嫩野菜,便是两人的午膳。
阿九沉默地坐在小木桌旁,动作依旧带着几分重伤初愈后的迟缓与僵硬。
粥饭清淡,却能果腹。他安静地吃完,看着对面阿黛已然放下碗筷,拿起手边一本边角磨损的药材图谱准备起身去药房。
他犹豫了一下,喉结微动,还是低声开口:“我…我来收拾吧。”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觉得,既然已经被明确了要“出力抵偿”,总不能连饭后这最简单的收拾都等着她来做,那显得自己太过……无用。
阿黛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
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点,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是否主动发挥了作用。
她没说什么,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许,随即拿着书册,转身便走进了隔壁的药房,留下一阵淡淡的药草清风。
阿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些。
他慢慢站起身,左腿依旧不敢完全用力,拄着拐杖,将桌上的碗筷逐一叠起,动作小心而笨拙。
两只陶碗,两双木筷,一只盛菜的碟子。他端着这些对他来说似乎有些过于“琐碎”的物事,一瘸一拐地走到院角那口半人高的水缸旁。
洗碗……这总该比劈柴、分辨那些该死的草药要简单得多吧?他如此想着,心底甚至生出一点微弱的、能够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期望。
他放下拐杖,靠在缸边,用木瓢从缸里舀了清水倒入旁边的木盆中。
冰凉的井水激得他指尖微缩。
没有皂荚,没有丝瓜瓤,只有清冽的泉水和一双在他看来此刻显得格外笨拙的手。
然而,事情似乎总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
那只略显厚重的陶碗,内壁沾了些粥液的黏腻,在他试图将其从水中拿起,换一只手清洗外壁时,湿滑的碗壁与他似乎总无法精准控制力道的手指产生了致命的失误。
“哐当——!”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阿九整个人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几片不规则散开的陶片,以及溅开的水渍。碗……碎了。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药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阿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厨房门口。
她的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碎片,然后瞬间定格在阿九那张写满无措和一丝慌乱的脸上。
她的眉头迅速蹙紧: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你知道这只陶碗,是我当年用三捆上好的‘止血藤’,走了十几里山路,跟山下杂货铺的老板娘磨了半日嘴皮子才换回来的吗?”
阿九脸上瞬间臊得通红,火辣辣的烫意一直蔓延到耳根。
一种混合着羞耻、委屈和荒谬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我……手滑了……”他艰难地辩解,声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这理由苍白得可笑。
“手滑?”阿黛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像是腊月里的寒风,“看来是今日安排给你的活计太轻省了,让你还有余力在这里‘手滑’。”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神色,转身,药房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她清冷的身影。
阿九独自站在原地,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心底那股一直盘旋不去的违和感,在此刻汹涌地漫了上来。
她对他的态度,这种因为一只碗就轻易斥责、甚至克扣饭食的严厉,哪里像是对待一个有血缘牵绊的“表亲”?
分明更像是对待一个出了差错就可以随意惩罚、无需顾及颜面的……仆役。甚至,比仆役还不如。
他默默地蹲下身,忍着左腿传来的不适,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锋利的碎片。
粗糙的陶片边缘划过他的指尖,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颗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他看着那点鲜红,只是默然地用拇指指腹用力擦去。
将碎片仔细收拾干净,连一点细小的渣滓都不放过,倒入专门的废物筐里。他又舀水冲洗了地面。
做完这一切,他身上因之前的劈柴除草本就出了一层薄汗,此刻再加上这番折腾和心理上的窘迫,更是觉得浑身黏腻不堪,十分不适。
他想洗澡,迫切地需要清水带走这一身的疲惫与尴尬。
可是,他环顾这处简陋得几乎一览无余的院落,除了水缸、药圃、柴堆和那两间低矮的茅屋,哪里有什么专门用于沐浴的隔间或器具?
难道要去问阿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立刻否决了。刚刚才打碎了碗,惹得她不快,晚膳都被扣了一半,此刻再去问她这种私密且在她看来或许也是“麻烦”的问题——比如“我该去哪里洗澡?”——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那双清冷的眸子会投来怎样不耐烦甚至带着嘲讽的目光。他不想再去自取其辱。
犹豫了片刻,他拄着拐杖,凭着之前偶尔瞥见的模糊印象,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水汽指引,悄悄地、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朝着屋后不远处那条从深山蜿蜒而下、潺潺不息的小溪走去。
他隐约记得,在那溪流拐弯的地方,似乎有一处水势较缓、被几块大石半围起来的小小水潭。
……
药房里,阿黛正将配好的一副药材仔细研磨成粉。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而奇异的药香。她动作娴熟,心无旁骛,直到将药粉妥帖地装入瓷瓶,封好口,才轻轻舒了口气。
这时,她想起后山那处陡峭的崖壁上,似乎新近长出了几株年份不错的“石见穿”,正是她接下来要炼制的一种解毒丸不可或缺的辅药。
那草药生长位置险峻,但植株低矮,采摘时无需站立,或坐或蹲即可。
她走出药房,院子里静悄悄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后院,没有看到那个笨拙劈柴或埋头除草的身影。
“阿九。”她扬声唤道,声音在空寂的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过药圃叶片带来的沙沙细响。
阿黛眉头瞬间拧紧,心底掠过一丝疑虑。
她快步在院内巡视一圈,屋前屋后,柴堆旁,甚至茅房外,都不见人影。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迅速烧遍了四肢百骸。
跑了?
就因为打碎了一只碗,被她训斥了几句,扣了半顿晚饭,就受不住,跑了?
果然是个心性不堪、养不熟的白眼狼!
枉费她耗费了那么多珍藏的、千金难求的药材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那些压制“牵机”毒性的缓剂还在她手里,他难道就不怕期限一到,毒性发作,痛苦万状而死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失忆,这一切的笨拙与顺从都是伪装,就等着她放松警惕的这一刻,伺机逃走?
阿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心头涌起的,是一种被愚弄、被辜负的强烈恼怒,以及一种对自己竟然看走眼、浪费了珍贵资源的自责。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转身,步履如风,朝着下山唯一的那条小路追去。
山风掠过她的鬓角,带起几缕发丝,此刻的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倒要看看,这个“阿九”,能跑到哪里去!
然而,没追出多远,就在靠近小溪那片茂密的树林边缘,她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不同于溪水流淌的、另一种细微的拨水声。
脚步猛地一顿,她悄无声息地侧身,拨开层层叠叠的灌木枝叶,朝着水声的来源凝眸望去。
月光不算明亮,疏离地透过交错的枝桠,洒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但足以让她看清,溪流在此处汇聚成的那个不大的水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
古铜色的脊背线条流畅而结实,宽厚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形成对比,湿透的墨色长发凌乱地贴在修长的颈间,水珠顺着紧实背肌的沟壑蜿蜒滑落,没入水下朦胧的阴影里。正是阿九。
他正用手掬起冰凉的溪水,从肩头浇下,动作间,还能清晰地看到他后背那道曾经深可见骨、如今已愈合却仍留下淡粉色狰狞印记的刀伤。
阿黛停下脚步,原本蓄势待发、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如同被细针戳破的气球,倏然间泄去了大半,只余下一点微胀的空虚感。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原来……不是跑了。
是来洗澡了。
她的目光掠过水中那个对此一无所觉的背影,随即落在岸边干燥的石块上——那里只随意堆叠着他换下来的、带着尘土和汗渍的脏衣,旁边空空如也,并没有准备换洗的干净衣物。
她沉默地看了一眼水中的身影,什么也没说,旋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悄无声息地折返回去,衣袂拂过沾着夜露的草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水潭里,阿九对身后的注视毫无所觉。冰凉的溪水暂时驱散了身体的黏腻与疲惫,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困惑与迷茫。
他低头,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模糊的倒影,那张脸,英挺却陌生,这具身体,强壮却似乎不属于这山野劳作。
为何阿黛对待他的方式,感受不到丝毫血脉亲缘应有的、哪怕只是表面的温情,只有赤裸裸的等价交换、资源计算与不容置疑的掌控?
她口中那个关于“表亲”和“契约”的故事……真的,没有欺骗他吗?
他正沉浸在这纷乱如麻的思绪中,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枯枝被不经意踩断的“咔嚓”轻响。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回过头!
只见月光与树影的交错下,阿黛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不远处的岸边,一手随意地撑着身旁一棵老树的树干,正静静地、毫无避讳地看着他这边。
她的神情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眸子,似乎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清亮几分。
阿九几乎是本能地,整个人猛地沉入水中,只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双臂更是迅速交叉紧紧环抱住裸露的胸膛,又急又怒,脸上刚刚被冷水压下去的热度瞬间飙升,烧得他耳根通红,
“你…你不知羞耻!怎可…怎可偷看男子沐浴!”
阿黛看着他这副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羞愤交加、恨不得将整个人埋进水底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情景,有种莫名的……滑稽。
她非但没有因他的指责而后退或回避,反而好整以暇地往前走了两步,
来到水潭边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水中那个只露出脑袋、满脸戒备的男人,语气带着她惯有的平静,甚至仔细听,还能品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戏谑:
“有什么好看的?”她微微偏头,目光在他因紧张而泛红的脸上扫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你昏迷不醒、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时候,身上哪里我没看过、没碰过?翻来覆去地清洗上药,哪一处皮肉骨头我没清楚?现在才想起来捂,是不是……”
她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晚了点?”
阿九被她这番直白得近乎残酷的话噎得哑口无言,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的确,他重伤濒死,命悬一线,是她救了他。
清理那可怖的伤口,擦拭满身的血污,更换包扎的布料……
在那段时间里,他于她而言,与一株需要精心救治的药材、一件需要修复的器物并无本质区别。
确实……谈不上还有什么隐秘和尊严可言。可是……可是那能一样吗!
那时他无知无觉,与现在这般清醒地、赤裸地暴露在她目光之下,怎能混为一谈!
他羞恼得脖颈都泛起了红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只能狠狠地瞪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控诉和无力的愤怒。
阿黛看着他这难得的、鲜活无比的窘迫模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随手扔到了水潭边干燥的草地上——那是一套折叠整齐的、干净的粗布衣物。
“穿这个。”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洗完赶紧回去。夜里山风寒凉,水汽也重,你若是不小心再染上风寒,发起热来,浪费的,依旧是我的药材。”
说完,她不再多看他一眼,也不再给他任何反驳或发泄的机会,转身,步履平稳而干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来时的树林小径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