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回响》黎栖竹

7、B7巢穴

　　旧城防指挥所的地表部分早已沦为一片被城市发展遗忘的废墟。主入口被厚重的水泥浇筑封死，蔓生的爬山虎和杂草将其包裹得像一个绿色的坟丘，在惨淡的月光下透着一股死寂。林夏没有在这里浪费时间。她根据在市政档案馆那布满灰尘的微缩胶片阅读器上以研究城市冷战时期建筑结构变迁为学术借口，动用了仅存的一点图书馆特殊权限查找到的、电子化前遗留下来的模糊蓝图，推断出一个可能未被完全重视和封堵的备用通风检修入口。位于附近一个同样被废弃的社区公园边缘，隐藏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工具房地下。

　　工具房木质门扉腐烂，一推即开，扬起一片尘埃。内部堆满了锈蚀的园艺剪刀、断裂的锄头柄和腐烂发黑的树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土壤的气息。借助小手电的光束，她费力地移开一个沉重的、几乎要与地面锈蚀在一起的生铁工作台，下方果然露出了一个被厚重圆形铁盖封住的竖井入口，井口边缘的混凝土上，模糊地铸着“B7”的字样，如同一个来自过去的烙印。铁盖被一把老式的、碗口大的挂锁锁住，但锁扣和锁舌都已被岁月严重锈蚀。林夏从背包里拿出工具刀和从父亲樟木箱底层找到的那根沉手、却异常结实的合金撬棍，将尖端狠狠楔入锈死的连接处。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紧绷到酸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喘息的深夜里，“嘎吱……嘣！”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骤然响起，格外惊心。锁扣终于被强行破坏。她不敢停顿，用力撬动井盖边缘，沉重的铁盖在与井口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后，被缓缓移开一道缝隙。一股仿佛来自墓穴深处的、混合着陈年尘土、湿冷霉菌和冰冷金属的寒风，从下方幽暗的洞口倒灌而出，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将撬棍重新别在背包侧面的固定带上，用牙齿咬住小手电，双手抓住冰冷潮湿的井壁扶梯，开始向下攀爬。竖井极深，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脚踩在锈蚀梯级上发出的“吱呀”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扶梯冰冷刺骨，锈屑不断剥落。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深渊。足足下降了近二十米，双脚才终于触及到坚实粗糙的水泥地面。

　　脚下是厚厚的积尘，前方是一条低矮的、由粗糙水泥砌成的圆形拱道，直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拱道墙壁上，残留着早已剥落外皮、露出里面铜线的老旧照明线管，像僵死的血管。空气稀薄而滞涩，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化学试剂残留气息。

　　林夏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拱道漫长而压抑，仿佛通往地狱的甬道。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于手电光的、稳定而微弱的人造光源，同时，低沉的、属于现代高效通风系统的嗡鸣声也隐约传来。通道的尽头，是一扇与周围陈旧环境格格不入的、厚重的、看起来科技感十足的银灰色金属气密门。门上没有传统的锁眼，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卡槽，以及一个微微内凹的、暗色的圆形生物识别感应区。门框上方，一个伪装成结构部件的、极其隐蔽的广角摄像头镜头，正散发着几乎不可见的微弱红光，冷漠地监视着入口方向的一切。

　　林夏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迅速侧身贴紧潮湿的墙壁，将自己完全缩回拱道的阴影之中。硬闯这扇门无异于自杀。她强迫自己冷静观察，注意到气密门与门框的接缝处极其精密，但有极其细微的、规律性的气流交换声，显示其密封性并非完美无瑕。她立刻拿出苏棠给予的那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加密通讯器，指尖微微颤抖地激活了单向传输模式，将嘴唇几乎贴在拾音孔上，用气声急促地汇报：“已抵达B7核心区域入口。发现高级别气密门，集成身份验证系统，无法直接进入。确认有主动监控探头。”

　　通讯器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随后，苏棠那同样压抑、但语速极快的回应传来，带着电流的轻微杂音：“收到。验证系统大概率是指纹、虹膜或特定密钥卡组合。陈锦年有强迫性的逻辑习惯，喜欢用他自己生日：690315，结合项目启动日：940801，的变体作为各类系统的初级密码逻辑。但这只能作为参考，物理门禁需要对应的物理凭证。监控系统连接到主安防网络……我想办法从外部节点制造一个短暂的、低级别的网络干扰，模仿成区域电网波动，但最多只能为你争取三十秒的窗口期，而且他们很快会察觉异常。你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到进入方法，或者……立刻撤离，等待其他机会。”

　　三十秒！林夏的心沉了下去。她再次冒险，极其谨慎地探头观察那扇坚固的门。突然，她的目光被门体下方、靠近冰冷水泥地面的位置吸引，那里有一条为各种线路和管道预留的、比门缝稍宽的缝隙，虽然被灰色的、富有弹性的防火密封材料填充着，但或许是因为年久，或许是因为安装时的疏忽，那填充物与金属门框的接合处，似乎并非完全密不可分，隐约能看到一点松动？她想起父亲笔记里曾潦草地提到过，陈锦年此人极度自信于高科技防护，对核心区域的电子安防投入巨大，但有时会下意识地忽略一些最基础的、属于上个时代的物理结构漏洞。这是父亲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洞察！

　　就在这时，嗡！

　　头顶那盏提供基础照明的老旧灯泡，光线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几乎同时，通风系统那低沉的嗡鸣声也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短暂的顿挫！干扰开始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林夏如同被压紧的弹簧般瞬间行动起来！她迅速趴伏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不顾一切地将撬棍那扁平而坚固的尖端，狠狠地楔入门底那条缝隙的防火填充物与门框的接合处！填充物比想象中更加坚韧，带有很强的弹性，她咬紧牙关，将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压了上去，撬棍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灰尘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十秒……十五秒……

　　就在干扰持续到第十八秒左右，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只听“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响，那一大块灰色的防火填充物终于被她从底部强行撬开、撕扯了下来，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足够她这样瘦削身体勉强挤入的三角形缺口！

　　她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缺口边缘粗糙金属可能造成的刮伤，像一条 desperate 的鱼，将手电和背包先扔进去，然后头朝前，奋力向内钻去！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她的腹部和大腿，衣物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当她大半个身体终于挤过那狭窄的缺口，狼狈地滚入门内，并下意识地抬头看清内部景象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门内是一个与她刚才所处的陈旧地下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未来冰冷科技感的广阔空间！挑高至少十米，宽阔得惊人。冰冷的、无影的白色LED光源从天花板均匀洒下，将一切都照得毫发毕现。墙壁是光滑如镜的某种合金材质，反射着冷冽的光。无数红绿蓝三色的指示灯在环绕四周的、布满屏幕和复杂接口的控制台上无声地闪烁，如同无数只窥伺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带着臭氧和精密仪器散热的气息。

　　而最令人心神震撼、几乎夺走她所有思考能力的，是大厅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由高强度透明材料制成的培养舱赫然矗立，如同一座水晶纪念碑！

　　培养舱内充满了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粘稠的营养液。一个赤裸的、年轻的男性躯体悬浮其中，如同子宫中的胎儿般蜷缩，周身连接着数十条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软管和生物电极线。他双眼紧闭，面容安详得近乎圣洁，仿佛沉浸在一个永不醒来的美梦之中。但林夏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极点。这张脸，她太熟悉了！经常出现在本地新闻电视屏幕上，出现在市政宣传海报上！是那位以年轻有为、背景深厚、形象亲民而著称的政坛新星，副市长：周慕辰！

　　他就是“核心源”？！一个如此年轻、看似前途无量的政治人物，为何会成为“意识永生”这种疯狂计划的目标？还是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眼前这个悬浮在营养液中的周慕辰，根本就不是原本的他，而是“茧房”早已制造成功的、一个完美替代了原本副市长身份的……“替身”？！

　　就在她被这惊人的发现冲击得心神摇曳之际，干扰结束，头顶的灯光恢复了稳定的亮度，通风系统的嗡鸣声也回归平稳。一阵不疾不徐、沉稳得令人心慌的脚步声，伴随着淡淡的对话声，从大厅一侧的通道由远及近传来！

　　林夏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迅捷的翻滚，藏身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布满按钮和指示灯的控制台下方，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膜内咚咚作响。

　　脚步声渐近，停在了不远处。是两个男人。

　　“……刚才监控日志里记录的系统瞬时波动，溯源结果出来了吗？”一个冷静的、带着某种金属般质感、缺乏正常人类情绪起伏的男声响起。林夏瞬间辨认出，这个声音，与U盘里那段黑白监控视频中，那个站在她和苏棠面前记录的研究员的声音完全吻合！是陈锦年！

　　“初步排查完毕，博士。信号特征符合外部区域电网的常见短暂波动模式，已自动记录在案。备用电源系统切换流畅，核心实验区供电及生命维持系统未受任何影响。”另一个略显年轻、语气恭敬的男声回答道，应该是他的助手。

　　“嗯。”陈锦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的脚步声向大厅中央移动，靠近了那个巨大的培养舱。“‘核心源’的脑波同步率稳定在91.7%，意识海趋于平静。刚刚接收到的‘镜像单元’实时情绪波动与生理数据流，虽然峰值较高，存在不稳定区间，但整体波动模式与‘核心源’历史数据的契合度，仍在我们的预期模型范围之内。”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欣赏艺术品般的满意，“准备按计划，启动下一阶段的意识压力耐受性测试，逐步提高‘回声’通道的负载。”

　　“明白，博士。另外，关于LX-07和ST-09的追捕行动，目前……”

　　“她们逃不出预设的轨道。”陈锦年淡淡地打断助手，语气中带着一种仿佛掌控一切的冷漠，“ST-09玩弄的那些小把戏，无非是想利用她擅长的心理误导和社交操纵，来分散我们的监控资源。而LX-07……”他的声音似乎转向了林夏藏身的大致方向，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她能找到这里，虽然比预估的时间稍早，但也恰恰证明了老林确实留下了一些不该存在的‘遗产’。正好，省去了我们后续进行强制性情境引导的麻烦，加速了‘镜像单元’的应激成熟过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冰冷，“等到‘最终适配’完成，她们作为‘容器’的价值被彻底榨取之后，‘丝绒手套’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最高效的‘最终清理’方案，确保不会留下任何可能污染后续项目的……活性残渣。”

　　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林夏的耳膜，刺入她的大脑，带来一阵阵战栗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原来，她和苏棠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反抗、所有的自以为是的隐秘行动，从头到尾，都未曾脱离陈锦年的算计，甚至可能都被视为“最终适配”这个残酷过程中，必要的“催化剂”和观察样本！她们就像是实验皿中挣扎的昆虫，而陈锦年，正冷静地记录着她们最后的痉挛！

　　不能再等了！必须拿到足以颠覆一切的证据！她悄悄地从控制台下方边缘，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利用设备之间的缝隙观察四周。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陈锦年他们所在的主控台旁边，一个独立的、体积稍小、但外壳材质明显更加高级、整体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终端工作站。在那个工作站光滑的黑色面板一角，清晰地蚀刻着那个她早已刻入脑海的、线条流畅而冰冷的金属蝴蝶标志！那里面，极有可能存储着“茧房”计划所有的核心数据、实验记录、资金往来，以及……那个“核心源”周慕辰又或其替身的完整真相！

　　但是，如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它？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它的防护，拷贝出里面的数据？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自己刚才挤进来的那个门缝缺口，一个极其冒险、近乎自杀的计划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她悄悄地从控制台下挪出身体，利用大厅内各种大型仪器和设备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独立的蝴蝶标志终端工作站迂回靠近。同时，她飞快地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小罐用于犯罪现场取证标记的、含有特殊稀土成分的高反光荧光喷漆，对准那个被她撬开的门缝缺口内部边缘，快速而隐蔽地喷了几下！瞬间，在特定角度下，那里形成了一个短暂存在的、会反射出微弱但异常光芒的标记点！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加速，如同猎豹般迅捷地移动到那个独立终端工作站的后方，将自己紧紧贴在冰冷的金属机箱上，心脏狂跳，等待着预料中的反应。

　　果然，不到一分钟，一名按固定路线巡逻、眼神锐利的安保人员，其职业性的目光扫过入口区域时，立刻捕捉到了门缝处那不正常的、违反常规的反光点！他立刻按下通讯器，低声急促地报告：“博士！入口气密门下方发现异常反光！疑似物理入侵痕迹！”

　　陈锦年和助手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报告吸引，几乎同时转身，快步走向入口处，低头仔细查看那个被撬开的缝隙和荧光标记。

　　就是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林夏如同鬼魅般从终端工作站后方闪出！她手中紧握着苏棠给的那个微型加密存储器，将其尾部特殊的、带有破译引导针的接口，狠狠地对准工作站侧面一个看起来像是高速数据传输口的凹陷处，用尽全身力气插了进去！

　　“嗡……滴！”

　　终端工作站的主屏幕瞬间被强制激活亮起，幽蓝色的背光照亮了林夏苍白而决绝的脸！一个红色的、代表着数据正在被强制读取和拷贝的进度条，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在屏幕中央飞速地向右延伸！与此同时，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声，如同死亡的号角，骤然响彻了整个空旷而冰冷的大厅！

　　“抓住她！立刻！切断所有外部数据链路！”陈锦年猛地直起身，转过头，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的眼睛里，第一次射出了实质般的、混合着震惊和暴怒的寒光，厉声嘶吼！

　　林夏在进度条跳到百分之百、存储器发出轻微“咔哒”一声提示音完成的瞬间，猛地将其拔出，紧紧攥在手心！她甚至来不及看屏幕是否还有其他提示，转身就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向着与入口相反的大厅另一侧、那条看起来像是通往其他区域的黑暗通道亡命狂奔！身后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呵斥声，以及某种电子器械启动时特有的充能声！

　　她不顾一切地冲刺，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像刀片一样刮过喉咙。她在迷宫般的、闪烁着应急红灯的合金通道里左冲右突，凭借着一丝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的本能，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疯狂回响：苏棠！证据已触发！数据已获取！接下来……看你的了！我们一定要毁掉这里！

　　而此刻，在城市另一端，一个需要特殊邀请函才能进入的、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顶层空中酒廊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棠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墨绿色丝绒晚礼服，优雅地倚靠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仿佛在欣赏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她手中端着一杯香槟，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造型别致的、镶嵌着深色宝石的戒指。忽然，戒指内侧一个微小的触点，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规律性的轻微震动。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目光快速扫过戒指内侧一个微型指示灯。那指示灯正闪烁着稳定的绿色光芒。她嘴角那抹属于社交场合的完美微笑，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悄然转化为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如同终于等到猎物进入射程的狙击手。

　　她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随手放在侍者端着的托盘上，优雅地转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不远处，那个正与几位商界名流谈笑风生、与陈锦年存在隐秘资金往来记录的某位关键银行高管。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裙摆褶皱，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神秘感和知性魅力的笑容，迈着从容的步伐，径直向那位高管走去。

　　“回声”，已经收到了“影子”的信号，现在，该她登场，去完成那致命的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