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商朝篇】神授玄鸟 ...


  •   大军行至洹水北岸,夕阳正将河水染成血红色。

      妇好突然下令宰杀百羊,又命人取来三十瓮陈年黍酒。

      当篝火燃起时,她解下佩剑,走入老兵营中。

      “还记得鬼方雪原那夜吗?”

      她为独目老卒斟满酒爵。

      “尔为吾挡下三支毒箭。”

      老卒举爵大笑,空袖在夜风中飘荡。

      “能跟着将军踏平敌营,断条胳膊算什么!”

      火光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妇好行走其间,不时停下为将士整理甲胄。

      见到一名小兵偷偷擦拭家书,她解下腰间玉璜递过去。

      “活着回来,把它交给你的新妇。”

      中军帐前,她召集所有弓弩手,亲自演示连珠箭技法。

      当有人射偏时,她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弦。

      “感觉风从指缝流过的力道……对,就是这样……”

      月光下妇好的侧脸格外柔和。

      一名年轻士卒脱口而出。

      “将军像我家阿姊……”

      全军悚然之际,妇好却轻笑出声,以弓梢轻点他头盔。

      “那便好好活着回来,给你阿姊看看军功章。”

      子夜时分,妇好登临观测台,以玉杖在沙盘上划出阵型。

      “羌人惯用牦牛阵……”她在星光照耀下转动沙盘,“明日我们以火鸦破之。”

      当参星移至中天,妇好突然解开发髻,任长发在夜风中飞扬。

      将士们屏息凝视,见她以发簪在沙盘上勾画出精妙阵型,腕间玉珠随动作发出清响。

      军阵后方,傅说静静伫立在阴影中。

      这位曾在傅岩筑墙的奴隶,如今已是妇好最倚重的谋士与副手。

      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刚从斥候处送来的羊皮地图,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观测台上那个身影。

      夜风拂动他粗麻衣袍,掌心的老茧在火把光下泛着暗沉光泽。

      那是多年劳役留下的印记,也是他被妇好从筑墙奴提拔为将军副手的见证。

      可此刻,那些茧痕正因用力握拳而微微发白。

      看见妇好俯身时,一缕青丝滑落肩头,在沙盘旁摇曳如垂柳。

      看见她抬腕指点星位时,素纱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上面交错着新旧伤疤。

      傅说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他因直言触怒贵族,被缚于祭坛将作人牲,是妇好踏着泥泞闯进刑场,挥刀斩断绳索,对监刑官只说了一句。

      “此人,吾要了。”

      那时她战袍沾满西北战场的尘土,眼底却亮得像淬过火的青铜。

      “傅将军?”身旁亲兵的轻唤将他惊醒。

      傅说迅速收敛神情,展开羊皮地图大步上前。

      月光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道自眉骨斜划至下颌的伤疤,在夜色中更显冷硬。

      “土方与羌人已在沮泽会合。”

      傅悦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据探,敌军约五万,其中土方战车三百乘,羌人牦牛骑兵八千。”

      妇好接过地图,指尖划过沮泽曲折的水道:“你如何看?”

      “沮泽多瘴气,敌军必伏于泽中高地,欲待我军深入后以火攻合围。”

      傅说指向地图上几处标记。

      “但泽西有暗流可通,若遣死士夜渡,可绕至敌后焚其粮草。”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看向妇好。

      妇好正凝神审视地图,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

      篝火的光在她眸中跳动,那里面有星图、有沙盘、有万里疆土,却从未……映出过他的影子。

      傅说突然单膝跪地:“末将请率千人夜渡暗流。”

      妇好抬眼:“那是死路。”

      “正因是死路,敌人才不设防。”

      傅说抬起头,目光如凿。

      “将军曾教末将,用兵之奇,在于敌所不察。”

      四目相对片刻,妇好忽然将腰间短刀解下,掷入他怀中。

      “带此刀去。若事不可为,焚刀为号,我必亲率玄甲来接应。”

      那是武丁所赐的“龙鳞”,刀柄绿松石已摩挲得温润。

      傅说握紧刀鞘,青铜的凉意渗入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热。

      “末将……”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重重叩首。

      “定不辱命。”

      起身离去时,傅说在帐帘处驻足回望。

      妇好已重新俯身于沙盘前,长发如瀑垂落,玉簪尖端正点在沮泽中央。

      他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自己如何在龟甲上刻下无人能解的密文。

      想起每次战前议会,他如何将最艰险的任务揽下,只为换她一句“傅说可信”。

      更想起去岁重伤昏迷时,恍惚听见她在榻边怒斥巫医:“救不活他,尔等皆殉!”

      可醒来后,她只淡淡一句“醒了便好”,转身又去商议军情。

      傅说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他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影子。

      是谋士,是副将,是为她踏平前路的刃。

      而那个能站在她身侧、为她系甲赠镜的人,永远只能是殷商之王。

      夜风送来祭坛方向巫祝的吟唱,如叹息,如谶言。

      决战前夜,观星台石阶凝结寒露。

      妇好屏退侍从,独自登上九丈高台。

      星子如商鼎铭文缀满苍穹,她取出五十年蓍草在星图石案上布卦。

      当坎卦显象时,北斗杓柄正指向西北沼泽。

      “传傅说。”

      话音未落,副将已踏露而来。

      他竟一直守在台下。

      “敌军藏于沮泽,欲借子时瘴气困我。”

      她以玉杖划开铜盘中的水银。

      “命工匠赶制三千草人,披玄甲执朱戈,丑时立于沮泽东侧。”

      傅说蹙眉:“草人恐难瞒过土方巫祝。”

      妇好摘下发间玄鸟骨簪,轻轻点在铜盘边缘。

      水银突然沸腾,显露出敌军祭坛轮廓:“我要的不是瞒天过海,是请君入瓮。”

      她抬眼看向傅说:“你率本部兵马,伏于沮泽西侧芦苇荡。待草人引动敌阵箭雨,即刻渡暗流袭其后营。记住,我要你烧的是粮草,而非恋战。”

      “末将领命。”傅说抱拳,却未立即离去。

      妇好挑眉:“还有何事?”

      傅说从怀中取出一枚穿孔兽骨,以皮绳系着,骨面刻着简易的北斗七星。

      那是他昨夜彻夜未眠所制。

      “此骨……”他声音低哑,“取自去年将军所射白鹿。巫咸言可辟瘴气。”

      傅说将兽骨轻放于星图边缘,不敢触碰她的手。

      妇好垂眸看着那枚兽骨。

      鹿骨被摩挲得光滑,刻痕里填着朱砂,在星光下泛着暗红。

      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傅说为护她脱困,孤身引开追兵,归来时血浸重甲,手中却紧攥着那白鹿的角。

      她说了一句“鹿角可入药”,他便记到如今。

      “傅说。”她唤他。

      副将身形微顿。

      “此战若胜,我向王上请旨,复你傅氏宗祠。”

      傅说猛然抬头。

      复祠。

      意味着他被贬为奴的家族将重获祭祀,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筑墙的奴隶”。

      他张了张口,万千话语哽在喉头,最终化作深深一揖,甲胄碰撞出金石之音。

      转身下阶时,他听见妇好轻声自语:“……要活着回来。”

      不知是否错觉。

      ......

      启明星升起时,妇好跃上战车,割断一绺青丝系于军旗。

      “今日吾等或将马革裹尸,可惧?”

      三万人齐声怒吼,震散晨雾。

      在蒸腾朝霞中,她挥钺指向西北:

      “让敌人记住这个黎明!玄鸟旗所向,即是大商疆土!”

      妇好回望渐远的殷都,轻轻按上胸口护心镜。

      武丁缝制的玄鸟纹路在朝阳下发烫,仿佛君王目光始终相随。

      浓雾如约而至。

      三千草人在雾中若隐若现,土方箭雨倾泻而下。

      带着幽蓝磷火的箭矢穿透草人胸膛,中箭者竟在雾中化作青烟,飘向敌阵后方。

      “果然有巫术。”

      妇好冷笑,亲率三百玄甲卫涉过冰凉洹水支流。

      接近敌后祭坛时,诡异的骨笛声刺破雾气。

      百名土方巫祝正环绕血池起舞,池中漂浮刻满咒文的头骨。

      中央祭坛上,一名披着人皮法袍的大巫正挥舞蛇骨杖,那些青烟被他引向血池,池水沸腾如活物!

      “破其法坛!”

      妇好挽起彤弓,三支缠浸油麻布的箭矢破空而去。

      箭簇精准射中祭坛三面旌旗,烈火轰然腾起!

      血池中的头颅发出凄厉哀嚎,池水翻涌间竟爬出无数黑影,似人非人,扑向商军!

      “是尸傀!”玄甲卫长厉声警告。

      妇好钺刃横扫,将一具尸傀拦腰斩断。

      断口处涌出黑血,腥臭扑鼻。

      她疾退数步,腕间玉珠骤亮,清辉荡开一圈,逼近的尸傀动作顿时僵缓。

      “以火攻!”

      妇好撕下战袍下摆裹上箭矢,亲兵急忙递上火种。

      火箭如流星射向血池,火焰触水竟爆燃!

      原来池中浮油。

      土方巫祝以人脂炼油,本为助长邪术,此刻反成致命火海。

      惨叫声中,大巫怒喝一声,蛇骨杖直指妇好!

      一道黑气如矛射来,她挥钺格挡,钺身迸出刺目火花。

      黑气触地即腐,青草瞬间枯死。

      “保护将军!”玄甲卫结成圆阵。

      就在此时,敌阵后方突然火光冲天。

      傅说得手了!

      粮草被焚的浓烟滚滚而起,土方军心大乱。

      妇好看准时机,钺刃直指大巫:“擒贼擒王!”

      十名玄甲死士突前,以身躯挡住再度袭来的黑气。

      趁此间隙,妇好纵身跃上祭坛,青铜钺划出凛冽弧光。

      大巫举杖格挡,骨杖应声而断!

      钺刃去势未减,劈开人皮法袍,血光迸溅!

      巫祝们四散溃逃,尸傀纷纷倒地化泥。

      妇好立于将倾的祭坛上,睥睨溃军,忽见西侧杀声震天。

      傅说率部杀回来了!

      他浑身浴血,左手持盾已裂,右手长戈却挥舞如龙,生生在敌阵中撕开裂口。

      看见妇好无恙,他嘶声大喝:“末将幸不辱命!”

      两军汇合,如虎入羊群。

      当土方首领被押到战车前时,这个涂满朱砂的壮汉突然挣脱束缚,掏骨刀刺向心口。

      妇好更快一步,钺柄重击其腕,骨折声清脆回荡。

      “想以血咒诅我大商?”

      她踩住刻蛇纹的骨刀,“带回殷都,献祭太庙。”

      旭日东升,照遍横尸遍野的沮泽。

      妇好走向傅说,见他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血浸透半身甲骨。

      “你……”

      “小伤。”傅说扯出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皱眉。

      他伸手探入怀中那枚兽骨护符已碎,正是它挡住了射向心口的毒箭。

      傅说将碎片捧出,鹿骨裂成三块,朱砂刻痕被血污浸染。

      妇好沉默片刻,解下自己腕间一颗玉珠,塞入他染血的掌心:“回殷都后,找巫咸疗伤。此珠……可镇毒。”

      傅说猛然握紧。

      玉珠温润,犹带她体温。

      此时传令兵飞驰而来:“报——羌人牦牛阵已冲至三里外!”

      妇好翻身上马,最后看了傅说一眼:“活着。”

      随即挥钺前指:“弩车上火箭!列火鸦阵!”

      此后的战事载入甲骨:

      “癸巳卜,殻贞:妇好伐羌,获白牦百又三十,俘二百又五十……”
      “甲午卜,争贞:妇好执羌方伯,燎六豕,雨?”

      当牦牛阵如黑潮涌来时,商军弩车齐发,火箭在空中交织成网,落地即燃起一道火墙。

      受惊的牦牛反冲敌阵,羌人自相践踏。

      妇好亲率战车冲锋,青铜钺每一次挥砍都带起血雨。

      有羌人勇士突至车侧,举斧欲劈,被她反手以短刀“龙鳞”刺穿咽喉。

      傅说昨夜归还的刀,此刻又饮敌血。

      战至午时,羌方伯被傅说射落战马。

      这个鬓发编成毒蛇状的酋长跪地时仍在嘶吼:“玄鸟必陨!殷商必亡!”

      妇好踏住他脊背,钺刃贴上后颈:“让你羌族世代记住——玄鸟展翼之日,便是犯商者殒命之时。”

      手起钺落。

      血喷溅在玄鸟旗上,那旗帜在风中猎猎展开,如真正的神鸟俯瞰战场。

      凯旋那日,洹水两岸跪成长龙。

      白发老妪将传家玉璧投入河中:“玄女娘娘,佑我商土永昌!”

      孩童抛洒花瓣,有女孩捧陶罐跌跌撞撞跑来:“将军喝口甜醴吧,我阿娘说您是我们的守护神……”

      妇好俯身饮尽,将敌军首领的金环赐予女孩:“拿去换黍米。告诉你阿娘,从此西北边境,再无人能越洹水。”

      她抬眼望向巍峨殷都,城楼上玄旗如云,其中必有一面之下,站着那个赠她护心镜的人。

      而身侧,傅说沉默地勒马而立。

      他肩伤已包扎,掌心仍紧握着那颗玉珠,仿佛握着一轮永不坠落的月亮。

      ......

      太庙献俘礼上.

      武丁亲手将白茅束放于她掌心。

      当土方首领被推上祭坛时,妇好挥钺斩断其发辫:

      “今日不断你首级,要你亲眼看着,你族圣物将永镇殷商宗庙!”

      她将缴获的青铜神像投入熔炉。

      冲天烈焰中,人们仿佛看见玄鸟展翅掠过九鼎。

      巫祝们唱起颂歌,歌声缭绕在甲骨刻辞之间:

      “辛卯卜,殻贞:王后妇好伐土方、羌方,大捷。执其酋,焚其神,获俘无算。
      贞问:以所获献祭先王先祖,受佑否?
      王占曰:吉!妇好之威,赫赫如天火,诸方慑服。”

      “壬辰卜,争贞:妇好凯旋,献俘于宗庙,贡九鼎于社稷。
      贞问:天命玄鸟之裔,以此战功告于上帝,受嘉否?
      王占曰:大吉!帝授妇好勇毅,佑我大商,四域将宁。”

      武丁执起妇好的手,高举过顶。

      万民欢呼如潮,她却在这一片鼎沸中,若有所觉地侧首.

      傅说站在百官队列末尾,一身旧甲未卸,血迹斑驳。

      他静静望着她,隔着九重玉阶、三百巫祝、与不可逾越的王权天堑。

      然后,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他将那颗染血的玉珠贴近心口,垂首行了一个最庄重的臣子礼。

      礼成时,有风自洛水方向吹来,拂动太庙檐下的铜铃。

      叮咚声里,妇好腕间剩余的玉珠轻轻相撞,恍如遥远岁月中,宓妃踏波而来的足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日更,存稿充足宝子们放心追文~第一章至第六章大修了一下。感谢大家的支持!!!
……(全显)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