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凶手》曾忆

5、动机的阴影

　　视频播放了。

　　画面晃动了一下，稳定下来。镜头对准的似乎是他们此刻所在的这间实验室，李默言坐在那张办公桌后，背景是那面巨大的白色屏幕。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研究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而平静，带着数学家特有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锐利。

　　他直视着镜头，仿佛正透过屏幕，看着未来的发现者。

　　“当你看到这段录像时，想必已经找到了操作日志。”李默言的声音低沉，语速平缓，没有起伏，“那么，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景明脑海中的‘杀人记忆’，是我植入的。”

　　开门见山，没有一丝辩解或犹豫。

　　“首先，回答你们最直接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第一个原因，很简单：我快死了。”

　　林砚和顾知行瞳孔一缩。

　　“一种罕见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发现时已是晚期。现代医学回天乏术。我的时间，按最乐观估计，也只剩下几个月。”李默言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数学定理，“我厌恶不受控制的、缓慢的衰败。我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掌控结局。”

　　顾知行低声对林砚说：“表层动机……掌控自我死亡。”

　　视频里的李默言继续道：“但仅仅是‘消失’，太无趣，也太过……私人。所以，有了第二个原因。”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研发的‘体验现实主义’技术，其潜力和危险性，远超世人想象。它能创造记忆，就能篡改历史；能模拟感官，就能构建牢笼。”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镜头，带来一种压迫感：“已经有力量在觊觎它，试图将它武器化，用于审讯、用于宣传、用于……彻底奴役人的思想。我和景明都无法阻止这股洪流。除非……”

　　“……除非技术本身，因为其核心创造者卷入巨大的丑闻而被无限期封存、审查，成为禁忌。”顾知行喃喃自语，接上了他之前的推断。

　　“是的。”视频里的李默言仿佛听到了他的话，“让景明，这位德高望重的合作者，卷入一场离奇的‘谋杀案’，成为拥有无法解释的‘杀人记忆’的嫌疑人，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吸引眼球、更能引发权力警惕和介入的‘丑闻’了。这项技术将因为其不可控和危险性，被暂时，甚至永久地封存。这是我，能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道防火墙。”

　　林砚沉默了。这个动机，冷酷，理性，带着一种为了宏大目标不惜牺牲个体的决绝。这符合一个顶尖数学家和科学家的思维模式。

　　然而，李默言的话还没说完。

　　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眷恋与决绝的神情。

　　“以上两个原因，足够有说服力，对吗？”他轻轻地说，像是在问镜头外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它们逻辑自洽，符合理性推断。但是……”

　　这个“但是”，让林砚和顾知行的心同时提了起来。

　　“但是，这并非全部。”李默言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不在此处的人身上，“我选择了景明，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最信任的合作伙伴，是技术另一端的支柱……”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而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载体’，来承载我最后的……存在。”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的微弱嗡鸣。一种沉重而悲怆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我将我‘被杀’的记忆，我生命终结时刻的感受——那并非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悲伤与释然的告别——植入了他的脑海。从此，我生命最后、最私密的‘体验’，将与他共存。他将在无数个夜晚，反复‘经历’我的死亡，感受那份我为他精心准备的、独一无二的……联结。”

　　李默言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悲伤的弧度。

　　“这很自私，也很残酷。我知道。但这意味着，从此，我的‘死亡’，将只属于他一个人。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如此‘真实’地拥有关于我的这段记忆。这超越了友谊，甚至超越了寻常的情感……这是一种，永恒的、痛苦的共生。”

　　视频到这里，接近尾声。

　　李默言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看着镜头，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解开谜题的人，这就是我的全部动机。为了掌控自我的终结，为了阻止技术的滥用，也为了……在我彻底消失于虚无之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永远地活在他的记忆里。”

　　“现在，你们知道了真相。但请记住，真相，有时候比谎言更沉重。”

　　画面定格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然后，彻底变黑。

　　视频结束了。

　　分析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砚感到喉咙发紧。他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关于背叛或复仇的故事，却没想到，揭开的是这样一个混合着冷酷算计与极致深情的、令人窒息的真相。这远远超出了一桩刑事案件的范畴。

　　顾知行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黑掉的屏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似乎想找烟，又忍住了。林砚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带着烦躁和不安的动作。

　　“三层动机……”他低声说，“表层：对抗疾病，掌控死亡。中层：扮演殉道者，阻止技术灾难。而最深层……”

　　他转向林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那眼神仿佛在寻求林砚的共鸣与确认：

　　“林队，我们之前都猜错了。这不是报复，也不是疯狂。这是……**一种扭曲到极致，却同样真实无比的，爱。**”

　　林砚沉默着，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证据和逻辑去反驳。他只是看着顾知行，看着这个平时玩世不恭的男人眼中流露出的、罕见的沉重与共情。他忽然觉得，或许正是这份过于敏锐的共情能力，才让顾知行总是能触碰到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你好像……很容易理解这种感情？”林砚轻声问，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顾知行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防御意味的懒散笑容：“职业病罢了。林队，别多想。” 但他避开了林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