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凶手》曾忆

6、真实的重量

　　看守所的会面室，光线比审讯室柔和，却依然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压抑。陈景明坐在桌边，等待着。他的平静之下，是几日来被那段无法与现实吻合的记忆反复折磨后的疲惫。
　　当林砚和顾知行走进来时，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惯常的、寻求答案的困惑。
　　“有……默言的消息了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林砚和顾知行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都沉默着，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启这场注定艰难对话。
　　最终，是顾知行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异常温和：“陈教授，我们找到了李默言教授留下的信息。”
　　陈景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眼神里瞬间燃起希冀与恐惧交织的光。“他还活着？”
　　顾知行缓缓地摇了摇头。
　　希望的光芒在陈景明眼中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伤。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问道：“他……是怎么……”
　　“他罹患了无法治愈的疾病。”林砚接过了话，语气尽可能地客观，“他选择了一种……他自己的方式，来面对结局。”
　　陈景明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所以……所以他不是被我……”他的话戛然而止，那段“杀人”的记忆如此真切，几乎要再次淹没他。
　　“不是。”顾知行斩钉截铁地否定，他身体前倾，目光牢牢锁住陈景明，“陈教授，你记忆中的那一幕，从未在现实世界中发生。”
　　“那它从何而来？！”陈景明的声音带上了痛苦和激动，“我记得那么清楚！每一个细节！”
　　“因为它来自李默言。”顾知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他，通过你们共同研发的技术，将那段‘记忆’，植入了你的脑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景明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从痛苦转为极致的茫然，然后是荒谬，最后是某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刺穿的、无声的震骇。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充满了破碎感。
　　林砚将带来的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是那段视频的静止帧——李默言平静的面容。
　　“答案，在这里面。”林砚说，“为了掌控自己的结局，也为了保护你们的技术不被滥用。但最重要的原因……他希望你看完。”
　　陈景明颤抖着手，点下了播放键。
　　会面室里，只剩下视频里李默言冷静而清晰的声音。陈景明一动不动地看着，听着。林砚和顾知行静默地陪在一旁，像两座沉默的灯塔。在陈景明因极度悲恸而肩膀颤抖时，顾知行无声地递过去一包纸巾，而林砚则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
　　当听到李默言说出疾病诊断时，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当听到技术被觊觎，需要制造丑闻来封存时，他紧抿着嘴唇，那是他理解并感到无奈时的表情。
　　直到……他听到李默言说出最后那层动机。
　　“……我需要一个‘载体’，来承载我最后的……存在。”
　　“……他将在无数个夜晚，反复‘经历’我的死亡，感受那份我为他精心准备的、独一无二的……联结。”
　　“……这是一种，永恒的、痛苦的共生。”
　　陈景明猛地用手撑住了额头，挡住了自己的脸。但他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被撕裂的悲恸。
　　他没有愤怒于被当成工具，没有恐惧于技术的可怕，甚至没有去质疑这行为的对错。他只是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痛苦地理解了李默言那深藏在理性与孤傲之下，近乎偏执和绝望的……情感。
　　那份他或许早已感知，却因彼此的骄傲与克制，从未有机会言明的情感。
　　视频结束了。
　　陈景明久久没有抬头，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微微的耸动。
　　顾知行安静地递过去一包纸巾。
　　又过了很久，陈景明才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布满泪痕，但眼神里那种被记忆撕裂的混乱和痛苦，却奇异般地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伤，以及……一丝释然。
　　“这个……疯子。”他低声说，带着哭过之后的浓重鼻音，语气里却没有责怪，只有无尽的心疼与哀恸。
　　林砚看着这一幕，原本准备好的、关于案件后续法律程序的说辞，忽然觉得有些苍白。他清了清嗓子，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掩饰内心的触动：“陈教授，关于这个案子，以及李默言教授的……去向，我们会以‘失踪’及‘技术实验意外导致精神创伤’为由结案。你的所有指控，都将因证据不足而被撤销。今天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陈景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黑掉的屏幕上，仿佛还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在他说话时，顾知行的目光一直落在林砚严谨而认真的侧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赏和别样情绪的东西。
　　“他给我留下了一件礼物，不是吗？”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段……永恒的困扰，也是一段……无人能及的联结。”
　　几天后，陈景明回到了他的别墅。他没有再去动那个书房，也没有试图去删除或对抗那段“杀人”记忆。他开始着手整理他与李默言所有的研究资料，将它们封存，并撰写一份详细的、关于其潜在风险的报告。他知道，这是李默言希望他完成的。
　　而林砚和顾知行，站在警局的天台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城市。
　　“感觉如何，林队？”顾知行递给他一罐咖啡，这次，他细心地帮林砚拉开了拉环，“办了一个没有凶手、没有尸体，却有一个‘受害者’和一份‘爱的证明’的案子。”
　　林砚接过咖啡，指尖与顾知行的有瞬间的触碰。他喝了一口，望着远方。
　　“感觉……”他停顿了一下，“感觉证据很重要，逻辑也很重要。但有时候，人心深处的那些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沉重。”他这番话，像是在总结案件，又像是在回应顾知行之前的话。
　　顾知行笑了笑，与他碰了一下罐子：“恭喜你，出师了。”他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真实，少了些许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暖意。
　　“下次……”林砚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城市，忽然开口。
　　“嗯？”顾知行看向他。
　　“下次还有这种棘手的案子，”林砚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顾知行，“还找你。”
　　顾知行怔住，随即，一个更大、更真切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仿佛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随时恭候，林大队长。”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最终交融在一起。
　　城市依旧喧嚣，掩盖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有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用科技铭刻永恒的告别，将在少数知情者心里，沉默地流传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