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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岁 ...


  •   “一盒薄荷糖,谢谢。”

      尤佳数了数,手里的糖果是这周第十六包。怎么没再想过喝酒,反而对糖果上瘾了?

      他走出便利店,裹紧身上的围巾和衣领,推着行李箱往前走。灰蓝天际下,宽阔的河道流水湍急,街道上行人匆匆,神情冷漠。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令他想起了瑞士,那样的河岸边上还有一幢黄白的活动大楼。他在那边参加过一种戒酒互助的活动,每个人分享自己最近的日常,如何克制对酒精的欲望,以及如何找回重新生活的斗志。

      尤佳在那里认识了一位慈祥的女士,她让别人叫自己Mrs. Frank。她已经戒酒二十二年了。Mrs. Frank是英国人,结婚后移居至瑞士,生下一个女儿。丈夫病逝后,她便开始酗酒,经常在下班后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到家里。因疏于照顾,Mrs. Frank的女儿在家中被翻倒的橱柜砸死,两天后尸臭飘出屋外才被邻居发现,而那时的她还醉倒在酒吧里不省人事。举办葬礼那日,Mrs. Frank在女儿墓前溃不成声,后悔不已,从此开始戒酒,并经常做志愿者,帮助很多有相同困难的人。

      Mrs. Frank总是说,无论她现在帮了多少人,她的女儿还是因为她,永远离开了人世。趁着一切还没有太晚,趁着爱的人还在,任何人都应该振作,重拾生活,回到挚爱的身边。

      尤佳苦笑着。“But she's already gone. ”

      如他所愿,林朝朝走了,从他们的公寓里搬出去了。尤佳忘了那天是怎么忍住自己不求她留下的,大概又是酒精麻醉了神智。他只记得朝朝坐在前面,把项链和戒指摘下,放在他手里,然后他独自坐到了晚上,又坐到了天亮。手里的戒指被他砸到某个角落里,又脱下朝朝给他买的戒指,扔进厨房里。

      起初,怨恨烧干他的五脏和血液,灌入的酒精不断助长心底的火焰。他全然忘了是自己将朝朝推开,埋怨她抛弃了他,抛弃了他们的感情。他闷在断电的公寓里,一箱接着一箱的酒,搬进他们曾经的卧室里,靠在她睡过的枕头上,喝了吐,吐了喝。

      死气沉沉的公寓里,仿佛吸引来无数的恶鬼怨灵,就等他意识最薄弱之际肆机侵占他的躯壳。

      舅舅和舅妈好像站在了朝朝那边,很少再给他来电,或接通电话也没几句话要说,迅速地挂断。连他的家人都受不了他了吧?

      Mary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来找过他几次,帮忙收拾他的公寓,劝他去戒酒。过量的酒精在他身体仿佛出现了抗性,他醉不了的时候,懊悔开始爬上他的神经。

      他想起那晚在厨房,无辜的Mary只是进来找个干净的马克杯。他早就想找一个严重点的借口,好让林朝朝死心。计上心头,他看见Mary就靠了过去,装作要亲上去,尽管并不打算碰到她。Mary容易炸毛,反应给足,他就顺着演了出戏。

      尤佳在内心耻笑自己,是个受害者,长大了又成为加害者。他和Mary反复道歉,她并不接受,只是说朝朝找她解释过,说尤佳只是为了分手才这样对她,并非存心。知道Mary不想见到他,尤佳也尽可能躲得远远的。

      林朝朝啊,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

      像他这样的人,已经配不上她了。

      这所公寓里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她留下的洗发水,被遗忘的长裙上残留她身上的香味。他每晚抱着裙子躺下,直到布料开始散发汗臭与酒味。他将公寓里所有藏着林朝朝的气味的东西都搬进了卧室,然后盯着它们一件件地落灰、发霉。

      他们的朋友也渐渐地放弃他了。

      尤佳没足够的钱交房租,公寓里臭气熏天,最后被房东请来的壮汉赶走。街上的流浪汉见他身上藏着裙子,将裙子撕烂,又将他打了一顿,嘲笑他是个异装癖的怪物。他在各条街道辗转,睡在长椅上,睡在公园里。意识薄弱的夜晚,他想打给林朝朝,一摸口袋,手机早已被偷走。

      不知为何,在街上流浪的夜晚,他从不会做噩梦。尤佳好想再梦见妈妈一次,即使梦里的一切都那么可怕,他还是很想看看她的脸,温柔,和蔼,在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都没发生之前,没有自责,没有悲伤,只有纯粹完整的母爱。如今他一无所有,生生活在了现实的噩梦里。

      他倒霉透顶。口袋剩余的钱买的最后一支酒瓶被抢走了。几个小混混无缘无故地把他堵在巷道角落揍了一顿。他饿了只能去偷露天餐厅别人吃剩的食物。好几次饿晕了,他倒在垃圾堆里,差点被醉汉猥亵。他惊得跳起,用尽仅剩的力气与那人扭打,反抗不过,跑过几条街,凌晨的时候,累倒在戒酒互助的活动大楼前。

      是Mrs. Frank第一个发现了尤佳,让人把他拖进来,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干净的面包和水,像她拯救其他人一样,把他从溃烂不堪中拉出来。

      尤佳住在活动大楼时,向组员借来硬币,想打给林朝朝。电话那端播报的语音,令他心头一颤。她换号码了。他厚着脸皮,想借他们的手机打回国内,但他们大多数人生活拮据,不可能开通国际通话。

      他数着日子,从朝朝搬走,到他流浪至此,过去了四个月。在街上迷失自我的时候,他错过了生日——他的三十岁生日。四个月前,他曾经拥有一切,一生挚爱和努力挣得的生活。原本可以在爱人怀里和朋友的欢呼声中度过的三十岁,他在街头挨饿受冻,想着怎么偷吃游客吃剩的沙拉,还渴望能偷喝一口杯底余下的白酒。

      生活怎么会被自己过成这副样子?

      那天深夜,尤佳坐在楼梯口的固定电话下痛苦,衣袖上湿了一大片,如果明天别人把这件外套要回去的话,他都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好想林朝朝,好想好想。

      酒精中毒的大脑一直无法提取痛苦深处的回忆,他挣扎了很久,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才记起了那晚在厨房的对话。当时的他埋怨朝朝对他过分小心。他早就猜到——舅舅已经把他的过去对朝朝全盘托出。他唯一深爱的女人,知道了自己身上最不想说出来的事。

      尤佳没有过去那样偏激的想法了:他知道自己“不脏”,他没有错。那段过去,并不是他所想要隐藏着。

      “你妈妈不是你害死的。”舅舅曾无数次宽慰他,意图解开他的心结。二十年了,尤佳历历在目:妈妈干硬发酸的身体躺在地上,黑色的血布满她的手臂、衣服还有地板。如果当时他勇敢一点,早点把事情告诉妈妈,她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内疚,就不会带着亏欠自尽?

      他的妈妈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是那个混蛋去死?

      无尽的愧疚、懊悔和愤恨在心底发酵,变成深不见底的噩梦。梦里那个一直看不清的怪物,也许是那个混蛋,也许就是他自己。他一直死咬着伤口,不肯松开。

      他本来喝不了酒的。偶尔聚餐,尝过一点酒后,自己睡得特别好,从那以后,他就沾染上酗酒的恶习。那个曾经毅然决然把林朝朝带走、坚定地爱着她的男人,逐渐从他身上消失。

      尤佳无法拿这些当借口,这不是他可以对朝朝恶语相向的理由。

      他不愿面对的,恐怕是如果林朝朝根本不爱他,只不过因为他的帮助,还有一以贯之的死缠烂打,才让朝朝松口,回应了他的爱意。如果是这样,林朝朝迟早会离开这个酗酒成瘾的他,这个不好的他。

      那不如,直接将她推开吧,放弃他的最爱,放弃他恳求而来的爱情和生活。

      酒精终于还是失效了。他被迫清醒,和心魔斗争。Mrs. Frank曾说,大多数戒酒失败的人,是因为无法面对清醒后的残局,只能踏上回头路,消沉和麻痹意志。

      “I'm not sure I could ever get her back.”尤佳希望重新振作,去找林朝朝,可无法获得谅解的结局恐怕会令他重蹈覆辙。不知多少个失眠的夜里或难熬的白天,他的手曾经几乎都要往超市的便宜红酒伸过去了。

      “There's always a way.”这位慈祥热心的女士保持惯有的积极,告诉他,总有办法寻回他的挚爱。陌生的记忆浮现,朝朝把戒指放在他手心时,对他说过相似的话: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重新振作,走出阴影,所以一定不能放弃自己。

      他们的戒指,被他扔在公寓里,没有带走。

      第二天上午,尤佳和Mrs. Frank道别,和这里认识的组员道别,离开活动大楼,回到他和林朝朝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在公寓楼门口按了门铃,和现任租户解释了一番。半个小时过去,公寓楼的门打开了,门后站着一个瑞士男人,用带着口音的英文说项链找不到了,只找到两枚戒指,递给尤佳后,立即关上了大门。

      接下来,他可以去哪儿呢?

      他还记得以前朋友的住址,如果找他们的话,说不定他们跟林朝朝还有联系。她还在这个城市吗?他现在这个样子,颓废、凌乱,朝朝还会要他吗?

      尤佳决定用Mrs. Frank借给他的钱,买了一张小额电话卡,在卡式电话拨通了舅舅家的号码。是佩佩接的电话,言语中带着疲惫,但还是很开心终于和他这个表哥说上了话。她说大家都很好,让他安心留在瑞士,好好生活,随后挂了电话。

      没有人知道他曾流浪街头,过得很惨,所以朝朝还不知道。

      现在的他连回国的机票都买不起,继续留在这个发达国家更不容易。尤佳想要回到活动大楼,可他已经得到太多了,他应该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天气还是很冷,他冻得把手放进口袋里,手指碰到一个塑料硬物,掏出来是一盒薄荷糖,还有一张纸条。

      In case you miss the drinks.
      And write it down. It seems to help you.

      互助小组的人传递着一句玩笑话:肝硬化比糖尿病可怕多了。糖果是某种提示,在大脑建立关联,每次想喝酒,就吃一颗糖。不过,足够强的自制力是绝对前提。

      Mrs. Frank还鼓励他写作。在戒酒互助会上,他们偶尔要读一段自己写的日记,记录以前和现在的生活,他读过一次,获得过一些掌声。尤佳认为自己写得很糟糕,不过是文科硕士的学历优势给了加持。可不知为何,当他把情绪和思念倾注到纸上的时候,他好像变成一个旁观者,审视着身上的悲痛,而自己也获得短暂的抽离。

      于是,他一边打工,一边写作,一边与心疾对抗,在瑞士又熬过了三年。

      没有林朝朝的三年。

      他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国内,问候舅舅和舅妈。他尝试地问出朝朝的情况,他们没有明说她在哪里,只说她过得很好,不要担心,用一字不差的说辞将她打发。

      他原本是相信的了。直到在一次小型的新书签售会上,他看见一个生病的读者来找自己签字,忽然间,可怕的想法充溢他的大脑。林朝朝生病了吗?

      尤佳扔下一切,次日就坐上了回国的飞机。他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下飞机后,他到便利店买了一盒薄荷糖。经济舱长途飞行,他想先收拾一下自己,再出现家人面前。手里捞了些凉水,洗了把脸,湿漉漉的手把过长的刘海拨到脑后,颚线分明,脸上有些胡茬,不碍事,他心机地没有剔干净,让自己的脸带点风霜感,好让朝朝心疼。他希望自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是她觉得可以依靠的样子。

      他走走停停,觉得这个曾经住了很多年的城市有些陌生。回望自己这三十余年的人生中,似乎都没怎么在哪个城市真正地稳定下来,他曾经一直在逃,后来变成一直在追,追着朝朝跑,她在哪里,他就会去哪里。他脚步很慢,又时甚至停下了,后退了,但终点和目的地,永远都会是林朝朝

      现在他终于能重新往前走了,向她靠近。

      尤佳站在舅舅家门口,忐忑不安,不敢进去。邻居下楼见到他,一时没认出来,等终于想起来,便大声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身后的门吱呀作响,有人从里面开门。

      尤佳立刻回头,怔住了。

      门内站着林朝朝。她微卷的长发慵懒地散落,披在肩上,高高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白皙的脸颊透出粉嫩,似乎睡醒没多久。一件宽大的卫衣罩在她身上,显得她更清瘦了。她手里捧着一盘湿漉漉的刚洗好的葡萄,嘴里还嚼着一颗。看见门外的他以后,嘴停住了,左脸鼓鼓嘟嘟,眼镜瞪得大大的,像一只小松鼠。

      他以前会双手抱着朝朝嚼东西的小脸,说她是只可爱的松鼠,在她脸上亲个不停。那是一个美好宁静的下午,他们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老电影,紧紧地靠在一起。

      重逢的场景,尤佳在脑中策划过无数遍,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自己会如何忍不住就冲过去抱着她,求她不要离开自己。他不敢想朝朝的反应。

      现在,他的幻想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怔住,站在门口。

      “朝朝,谁在门口?”舅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噢!是……是尤佳,尤佳回来了。”

      舅妈从厨房里走出来,佩佩也从房间里跑出来,她们高兴地抱住尤佳。朝朝只是笑了笑,从尤佳手里把行李箱推进来。

      他的目光跟着朝朝进去了舅舅的卧室。

      对了,舅舅呢?

      尤佳跟到了卧室,看见舅舅在床上睡觉,睡得特别熟。舅舅原本有180斤的身材,现在仿佛整个人被削掉了五分之四,像一幅人皮里装上骨架,支在床边。他的脸颊深深地凹进去,高凸的颧骨撑起整张灰白的脸皮。他的发型变了,头发少了很多,好像是重新长出来的。

      “姑丈见到你会很开心的。”

      尤佳拉住朝朝,有些哽咽。“他病得很严重吗?”

      朝朝把他带到阳台上说话。

      “我们分……我们分手的时候,佩佩打给我,说家里出事了。那混蛋出狱,找到家里,把姑丈捅伤了。不过那混蛋也没什么好下场,摔断腿,判了八年。只不过姑丈在急救的时候,检查身体还发现了肿瘤,手术切除再化疗,这三年一直在治病,所以现在才变得那么瘦。”

      尤佳抬手擦掉眼泪。原来家人一直因为他受苦,即使生病,也没有告诉他。以前那个尤佳,真是自私又脆弱啊,逼得大家都在照顾他的情绪。

      朝朝把脸转过来。“……这个家把我们养大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照顾这个家了。”

      尤佳吸了吸鼻子,问:“我们分手以后,你就回国了吗?”

      朝朝点头。“佩佩当时高三,要考大学。姑丈要治病。所以我回国了,能帮多少是多少吧。”说罢,她语气变得轻松,笑道:“我再不回来,佩佩和姑丈可能会被姑妈毒死。”

      “你做的菜,一直很好吃。”悔意、亏欠、内疚,各种一样又不一样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滚。

      她目光下垂,似乎同样陷入回忆。

      自己应该继续说下去吗?要再往前一步?他能在回到她的身边吗?他们能够重新在一起吗?……无数个想法钻进他的脑子。

      “朝朝,”他往她那边靠,问道:“我……”

      “这三年里,你过得好吗?”朝朝转身,面向他。

      思念如潮涌,尤佳不顾一切地把林朝朝抱进怀里。她的耳垂凉凉的,脖子暖暖的,头发软软的,尤佳把脸深深地埋入她的肩膀。她瘦了好多好多,薄薄的身体承受了一整个家的所有压力。就让她推开他,踢他,打他吧,怎样发泄都可以,他自私又无耻,他死都不想再放开她了。

      她很平静,似乎早就想好如何处置他。“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

      那晚,尤佳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朝朝那句话,阵阵地敲击他的心。他们的事,如何以后再说?她心里有其他人了吗?三年时间够久了,他们完全没有联系,她已经把他放下了吧?是啊,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让他这种人渣得逞?当初自己伤过她,喊着分手,乱发脾气,那段感情给林朝朝留下了什么?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回忆复杂地纠缠着,往前看会比走回头路更简单吧?

      他盯着手上的戒指,这究竟是承诺,还是束缚?

      他当初先买的项链,随后看见了戒指。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好像过于顺其自然,没有情感漫溢的告白,没有象征性的定义关系从哪一天开始。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周期性的纪念日。

      那枚戒指戴在她手上,就能成为他们关系更进一步的象征了吗?他似乎不是在祝福她摆脱心疾,而是下意识地想把一个健康的人更加牢固地绑在他这个不健康的人身边。

      他爱朝朝,难道不应该放手?

      夜晚到清晨,白日到黑夜,接下来的几周,尤佳没有再和林朝朝提起过他们的事。他自告奋勇要陪舅舅去医院完成化疗,回来以后,给家里打扫卫生,再给全家人做饭。瑞士物价高,他收入不稳定的时候,必须自己学会做饭。看着全家人的表情,他明白自己做得并不难吃,但也不好吃。只是朝朝先尝了几口,脸露惊讶,这样都让他暗暗高兴了很久。

      舅舅做完周期全身检查后,尤佳和他一起坐在医院长椅上等结果报告。他看得出来,舅舅很紧张。这次检查结果如果还是不好,那就表示治疗还要延长,生存期也可能会缩短。

      “舅舅,我们到附近公园走走吧,待会再回来?”

      舅舅反而转头上下打量着他。“你和朝朝……现在什么情况呀?”

      尤佳眼神回避,深呼吸几次,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说出答案,免得舅舅热心过度,有意撮合。他想给林朝朝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而自己也要想清楚。

      “不喜欢啦?”

      “绝对没有!”尤佳脱口而出,转头望见舅舅的坏笑。

      “舅舅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我不想说什么,人生苦短,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诸如此类的废话。你们俩,从小就经历了比别人多太多的事了,心里挣扎很正常,不舒服了,吵架了都很正常。你们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好,知道吗?”

      尤佳眼睛酸酸的。

      “……你们俩,身上都有很多伤疤,我和你舅妈全都知道,可我们不知道怎么治好你们心里的伤口。原本想着,长大了,时间长了,你们就会慢慢忘记。可原来不是那样的。原来你们只是把伤疤藏起来的,不让我们看到。”舅舅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不知道你们俩在瑞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你们都回来了。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知道吗?你们都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尤佳擦掉眼角的泪,握着舅舅的手。舅舅曾经那样年轻、强壮,不顾反对坚决要收留妹妹唯一的孩子。把尤佳从福利院牵出来的大手,如今变得干巴黑黢,为家人熬干了气力。

      幸好啊,幸好舅舅的检查结果特别好。医生说,这样的情况稳定下去,定期复查,好好修养,他就会重新恢复健康。

      全家人松了一口气。

      这时,尤佳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一封讣告的邮箱弹出屏幕,是Mrs. Frank的葬礼通知。他心中一揪,往阳台走出去,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回复邮件询问情况。

      “怎么了?”朝朝的声音从他背后冒出来。

      尤佳心里很难受,不断地深呼吸。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背后轻抚,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他的手机,把邮件内容看了。

      “你想回瑞士吗?”半晌后,没等他回复,朝朝又说:“我可以陪你。”

      几天后,在飞机上,朝朝就坐在他身边,平静的睡姿,微微侧头,面向他这边,就像在依靠他。尤佳深怕那又是自己的错觉,她担心的语气,她想要陪自己参加Mrs. Frank的葬礼,她坐在自己身边,平和又自然的靠近,她轻轻的呼吸声,身上的香气,无时无刻都能搅乱他的心绪,掀起阵阵波澜。

      她右手放在座椅手扶上。尤佳的左手不敢动,放在腿上,手臂几乎是悬空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贴着她的手,自己的手指颤动着,想要够着她细长的手指。而在就要要碰到她的时候,他还是退缩了,把手放下。

      他的爱,丢失了太多时间。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停地吻她,永远地抱着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她身上。而他又想起自己对她做过的错事,他无法靠近,不敢,不能,只能停在原地,看她离得远或离得近,每一步都狠狠牵制他的心跳与呼吸。

      “My apologies. I am afraid there's only one room left. Our staff has already given one of your room to another customer. We will refund you and should you choose to stay, we will try our best to make you feel comfortable...” 酒店前台还在道歉,长篇大论,而尤佳听见还剩一间房的时候,心跳都要停止了,根本没听后面的话。

      朝朝没有要换酒店的意思,朝他抿了抿嘴,无奈地耸肩,把证件递过去做登记。

      酒店的最后一间房是双人房,两张床都很宽,挤掉了房里的其他空间。过道狭小,行李箱都放不下。酒店尽心服务的承诺就像一吹而过的风,转眼消失得无影,但也意味着没人再来打扰他们。直到回国前,他们俩都要在这间双人房里度过。

      尤佳很紧张,心跳爬到了嗓子眼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一下一下地,仿佛要从他喉结里挖个洞跳出来。林朝朝自顾自地翻开行李,化妆包,衣服毛巾,还有内衣包……他惊得转过身,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还在恋爱时,在公寓里,什么事都做过了,现在自己有什么好害羞的?

      手机里的新邮件提示救了他一命。互助会曾经的组员问他抵达了没有,明天去葬礼现场是否需要车接送。

      ”我先洗澡?”

      尤佳见她慢慢走过去,结巴地应了声。

      明天,朝朝真的要陪他一起出席吗?互助会的人会把他那段颓废的经历告诉她吗?尤佳从未和别人提过自己流浪街头的四个月。林朝朝知道的话,会怎么想他呢?

      眨眼间,朝朝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她的肩上,她的锁骨上,朝他看了眼。

      他随即冲进浴室,里面还有她刚洗完澡的水雾,狭小的空间全是她的味道。他把衣服全脱了,一头扎进冷水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意识到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带进来。匆匆洗完,他披上浴袍,收拾了下自己,出去发现林朝朝已经睡下了。

      这两张床中间的间距,如隔着银河般,已经将她与自己分开。他头发湿着睡在枕头上,朝她的方向躺下,看着她入睡的样子。以前他们睡在一张床,晚上失眠,他醒来也这样看着朝朝。她偶尔会做噩梦,额头青筋凸起,皱着眉。尤佳会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她的眉间,直到将那些不安的皱起抚平。

      那些甜蜜的时刻像糖果,从破洞的口袋里一颗又一颗地掉落,渐渐遗漏在他与她渐行渐远的路上。等他发现口袋变轻,才后悔莫及,回头一颗又一颗的捡起,满手都是脏兮兮的糖果,再也捡不起,装不下,吃不了。

      他在纠结中缓缓睡去。

      朦胧间,他似醒未醒,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轻轻地呼吸掠过他的脸,手指划过他额前,拨弄着他的头发。

      他着急地睁眼,发现已经天亮。

      朝朝洗了脸,从浴室走出来,对他说了声“早安”。

      昨晚是她么?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他糊里糊涂地起来收拾,换上黑色西装,和朝朝一同出门。

      Mrs. Frank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人,没有亲属,全是志愿者协会的同事以及她帮助过的人们。她的面容很安详。他们说,也许是Mrs. Frank的丈夫和女儿在美梦中把她带走了,再也没有苦痛,再也不用思念,Mrs. Frank终于和家人团聚了。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朝朝问他。

      很温暖,很和蔼,就像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姥姥。爸爸过世后,妈妈工作的时候,是姥姥在家里带他。姥姥坐在凉席上,盘着腿,把幼小不懂事的他横着抱起来,一摇一晃,拍着他的背,哄他睡着,等他睡醒后,煮汤又烧菜,一口一口地喂他,等妈妈回家以后,姥姥在黑夜消失,到白天再回来,逗他笑,哄他睡,喂他吃,陪他那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很久以后,他才重新想起这段童年。原来他以前的人生,从来不只是灰色的。

      There's always a way. 尤佳想起Mrs. Frank安慰他的话。他心里酸酸的,握住了旁边朝朝的手,再扣紧她的手指。她的手掌小小的,渐渐收拢,回握他的手。

      出租车到了酒店门口,他们从车上下来,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往河边走去。

      方才下车松开的手,尤佳想重新握住。他想了很久,太久了,今天终于可以把话说出来。

      他快步向前,转身,停在朝朝面前。十八年来,无数次这样的面对面,在学校里,在杂物间,在医院里,在公寓里,在家里……尤佳觉得,时间在他们彼此间,好像失去衡量的意义。他们曾被深深地困在过去,然后一下进入到每个时刻的现在与当下,随后又来到彼时畅想的将来,忽而又折返回过去的每时每刻。他们一直16岁,又一直22岁,偶尔34岁,又偶尔28岁。

      天空灰灰的,河边的风很大,将她的发丝吹扬而起。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枚戒指,摆在她面前,说了很多憋在心里的话,说很想和她复合,说他还爱着她。

      又是这样。每一回的第一次,都如此生硬、慌乱。他不善言辞,说不出长篇大段的甜蜜的话。他只想和林朝朝在一起,就这么简单,然而,走来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复杂。像他这样纠结、挣扎的人,还配爱朝朝吗?

      朝朝把那两枚戒指从他手里拿起来,看了看,揉入拳中,手臂一挥,往河里扔进去。

      那两枚戒指飞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渐渐分开,坠入河里,不见一点水花。

      “呐,现在都自由了。”朝朝深呼吸,长舒一口气。她往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口,把他的脸拉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尤佳看着她的泪眼,点了点头,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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