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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欢迎回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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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身量很高,目测有一米八以上,看着身材精壮。上身穿一件蓝黑色的长袖宽松运动外套,拉链拉到最上边,下身穿一条黑色运动长裤,踩着一双黑色运动鞋。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头部,外套的帽子兜在头上,里面还戴着一个黑色鸭舌帽,脸上架着一副宽边太阳镜,还带了一个口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却有两绺儿头发从脖颈两侧的帽边里探出来。
察觉到前台小姑娘的视线,来人冲着前台的方向点了点头,扫视了一下四周,还没等小姑娘反应过来,转身径直朝着左侧最里面的餐饮区走去。
吧台后面的小李察觉到来客,放下手中的杯子。树言书店服务准则第一条,正身、微笑、点头示意、轻声说话。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见男人低头看着蛋糕展示柜,小李不再多说,只微笑着站在台后。
“要一份柠檬巴斯克蛋糕,一杯苦荞麦茶。”男人点单时的语气很自然,像是老顾客一样。
小李也自然地抬手在收银机上操作,手指刚点到饮品类时突然一顿,反应过来,我们店里根本没有苦荞麦茶啊。
小李抱歉道:“抱歉先生,我们店里没有苦荞麦茶。”
“没有了吗?”
“先生,我在店里工作三年了,店里没有上过苦荞麦茶。您看一下要不要换成其它的饮品。”小李伸手示意男人可以看一下吧台前立着的饮品单。
虽然店里的饮品单有时会出现调整,但从他入职以来,确实是没有上架过苦荞麦茶的。小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台前的男人,确信男人不是这里的熟客。
“那换成茉莉花茶吧。”男人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太明显的失落。
“好的。”小李熟练地点单,“一份柠檬巴斯克,一杯茉莉花茶,一共四十四,手机叩这里扫码付款。您可以先去落座,餐品会稍后送到。”
男人取走小票,找了一张在隔架和墙壁夹角位置的小圆桌落座。那算是餐饮区最偏的角落,光线不太明朗,带着些昏黄。
因为位置刁钻,小圆桌只配备了两个木质圆凳,凳子上分别套了纯色的坐垫。和餐饮区其它带着靠椅甚至沙发的位置相比,不仅桌子小,座位也没有那么舒服。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隐蔽,能有效隔绝店里大部分的视线,最能看清这里的位置恰巧就是吧台。因为很少有人选择这个位置,索性在桌子上放了一瓶棉花插花,聊做装饰,将本就不大的桌面挤占地更加小了。
小刘手脚很利落,麻利地取茶、冲泡,拿出蛋糕,配齐叉勺。端着托盘送到桌上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在去除自己身上的“武装”。
“您的蛋糕和茶。如有其它需要,可以扫描桌上的二维码线上点单。”小刘边说着,边顺手把插花往墙边移了移,以便露出被遮挡了一部分的二维码。
竟然还是长头发,就是脸有点黑,这是小刘见到这个男人正脸的第一反应。
小刘回到吧台,拿出记事单,提笔却有些犹豫。经顾客询问但无法提供的产品是需要记录的,但是苦荞麦茶迄今为止只有这么一个人问过,而且苦荞麦茶的受众群体很明显和我们店的是不同的,味道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最后,小刘在名称那栏填上了“苦荞麦茶”,记录缘由一栏画了一个问号,并在后面缀了一句“顾客询问”。
刚刚撂下笔,打印机就吐出了一张新单子。小刘把记事单顺手放在展柜上,转身去处理新的订单。
田梦颖端着刚刚烤出来的贝果从烘焙间出来的时候,小刘正好去点单的三号桌送餐。她把贝果托盘放在展柜上面,等贝果自己降温,一扭头就看见了今天记事单上那一行孤零零的字。
她低头看向上面的字,只一眼就被夺去了注意力,“苦荞麦茶……”她不禁低声念了出来,思绪仿佛也被这几个字拽向了其他地方。
“田姐……田姐?”小刘叫了两次才把田梦颖的思绪拽回来。
“嗯?怎么了?”
“田姐,你盯着这个单子好久了,是有什么问题吗?”小刘冲着记事单扬了扬下巴。
“没事。”田梦颖下意识回答道。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是面上的神情却是犹疑的。
田梦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没有克制住地开了口:“有人点了苦荞麦茶?”
“是……”小李有些好奇的回到,会是田姐认识的人吗?
“还点了点儿什么?”
“还有一个柠檬巴斯克,苦荞麦茶换成了一杯茉莉花茶。”小李顿了顿,又继续说:“人还没走,就在角落里那个九号桌,进来的时候穿的很奇怪。”
田梦颖朝着九号桌的方向看去。那个男人早已脱掉了外套,露出了贴身的纯黑体恤,能看到流畅的肌肉。帽子、太阳镜、口罩等起遮挡作用的东西也被摘下。
田梦颖盯着男人朝向这边的大半张脸,越看眉头皱得越深。这个男人的脸,越看越熟悉,就是身量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有很大差别。
田梦颖想了想,让小李去休息室的桌斗里取了一袋她自己带来的辣卤牛肉干,又挑了一个盘子装好。
田梦颖道:“去给九号桌的客人送过去,理由自己编一个。”
小李一脸茫然的去了。田梦颖就站在吧台后面,借着咖啡机的遮挡看着两人。小李把牛肉干放到桌上了,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男人扭头冲着吧台这边看了看,小李转身离开。
田梦颖终于看到了男人的正脸,虽然正脸看起来仍是似像似不像,但她的手已经开始在微信上编辑消息了。
田姐:阿侬,我见到一个人,长得好像如故。
卫侬:世界上长得像的人有很多。
田姐:他点了苦荞麦茶。
田姐:先吃辣的,再吃甜的,一口清茶压一压,顺序正确。
卫侬:稍等
嗯,见卫侬连标点符号都没打,田梦颖脸上的笑容就愈发克制不住了,人真的是一种感情丰富的奇妙生物啊。
三楼办公室里的卫侬此时只觉得心里发慌。眼睛盯着微信消息,手上校稿用的铅笔不自觉抵在了嘴边,然后牙齿顺理成章的咬了上去。舌尖碰到了笔头,铅笔头特殊的味道和触觉顺着神经传达给大脑,让卫侬一下回过神来。
卫侬慌忙把铅笔放回桌上,可是那笔就像是和他作对一样,借着稿纸和桌面之间的那一点高度差所赋予的微弱势能,咕噜噜的滚下桌去。他猛地站起身,可椅子本来就和桌子离得近,这么一动,连带着摊在桌子边上作参考的一打目录稿也被衣服带下了桌子。
那仿佛刻在卫侬身上的沉稳,就像是突然被人丢出去了似的。卫侬深呼吸了两下,心里忍不住小声说教了自己两句——卫侬,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三十多岁的人,毛毛躁躁、冒冒失失。
卫侬一一捡起掉落地上的稿纸和铅笔,思绪和头脑也随着动作逐渐平复。他既希望田姐认错了人,又希望田姐没有认错人。就像他既希望这生活能日复一日的平静、延续下去,又隐隐希望能发生些什么扰乱这平潭静水一般的日子。
不管到底是不是他,这个答案都是要卫侬自己去揭晓的。尽管卫侬心里清楚,既然田姐给自己发了消息,那么在田姐那里,这个答案多半就是已经确定了的。
从三楼走到一楼,每下一层台阶,卫侬心里的慌乱和不安就被削弱一分。走完最后一层台阶,卫侬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了。
站到餐饮区最外面的时候,卫侬和田梦颖对上了眼神,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眼含笑。十几年的好友,卫侬很轻易就能读懂田梦颖眼神中传达的意思——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不要退缩啊,阿侬。
田梦颖歪头用眼神示意,人在那里。
卫侬顺着田姐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到隔架。他就在隔架后面,自己离他只有几米的距离。
时光赋予了这段距离更多的意义,他们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卫侬绕过隔架,走到男人桌前,就像是绕过了那数年的距离。
“如故。”
余光撇到一双脚时,许如故并没有在意,只当是有人路过。此时,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蛋糕上。他在认真思考,从哪下手,才能让剩余的蛋糕体保留美感。
直到那双脚停在他的桌前,他听到有人叫他:“如故”。
这声音听着,远没有当年清亮,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和。
许如故在听到树言书店的名字时,就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同卫侬见面的。今天他既然进了书店的门,就做好了故人重逢的准备。他原本打算吃饱喝足后,再同店员打听人,没成想吃到一半就被人找到了眼前。
许如故抬头和卫侬对视,两人眼中都是对彼此的打量。卫侬直接坐在了另一个圆凳上,几分钟的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最单纯的眼神交流。
就在这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笑容渐渐爬上两人的眼角眉梢,一点点取代了两人脸上那疏离的客气。
卫侬看着许如故那有些凌乱的长发,脸上那颜色偏深的肤色,还有略显在外的疲态,忍不住先开了口:“看来这些年,你把自己照顾的也不是很好。”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激出许如故回国后的第一滴眼泪。
许如故忍住了泪意,眼里带了薄红,勉强重新挂上了笑容,看着卫侬说:“很多人都说我如今过得很好呢,他们也真心地夸赞我事业有成、年轻有为。你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眼里只看到了我自己。”你看到了最原始、最纯粹的许如故,而不是被赋予了社会身份和价值的许如故。
“你想我那样夸你吗?”卫侬认真地问道。
“一点也不想。”我是真的不想啊,许如故低下了头。
卫侬不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许如故。
在又重新蔓延的安静里,许如故竟然飞快地领会到了卫侬的意思——先吃东西,不要说话。
许如故以一种安静、规律、有美感,却速度不慢的姿态迅速地解决着桌面上的食物。
卫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许如故,即使不清楚他最近的具体经历,这样面对面地观察言行也能让卫侬快速了解一些他现在的状况。
譬如,卫侬现在很想知道,许如故眼里藏着的厌倦是从哪来,他以前眼中的生趣和野望又到哪去了。
卫侬想,我或许需要一个更安静、更私人的地方,来进行我和他多年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如果如故认为需要的话。
许如故吃完东西,端起玻璃杯小口喝了些茶,再放下杯子时,已经看不出刚刚神情里的那一丝软弱。
许如故直视卫侬的眼睛道:“卫哥,真的好久不见了。”
“最起码你还认得我,那就不算太久。”
卫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仍旧是平和、缓慢的,脸上的笑容都是温和的。比起揶揄,这句话其实更像是一句宽慰。
但许如故这风风火火、跌宕起伏的二十九年人生里,能让他觉得彷徨、无措的人不多,卫侬恰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在自己脑子里,硬是给这句话分析出了三分的不满和责问。
卫侬看出了许如故的那一点不自在,想着这地方本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寻常的咖啡厅倒是好聊天一些,可书店里哪怕是餐饮区都充斥着一股克制人音量和沟通欲的气息。
“这里不算是说话的好地方。”卫侬顿了顿,继续说:“你一会有时间吗?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叙叙旧。”
“卫哥,我今天进了这个门,就是想见你。我回国工作,国内的朋友剩的没几个,你是我最后一个联系的人,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见面会是什么样子。”许如故略直了直身子,“我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为你留的。”
卫侬站起身,伸出右手,笑着说:“那重新熟悉一下,三十四岁的卫侬,欢迎许如故回家。”
许如故也站起来,微低着头,回握住那只手,严肃认真地回道:“二十九岁的许如故,很高兴和三十四岁的卫侬在这里重逢。”
卫侬拽动许如故的手臂,迫使他向自己的方向弓身,然后倾身向他耳侧,小声道:“你还有几分钟的时间组织语言,如故,你知道的,我需要一份交代。”
卫侬率先松开了手,抬头示意小刘收拾桌子,给了许如故一个跟上的眼神,转身就走。
许如故捞起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抬脚跟了上去。
他们两人之间,委实是没有什么感情纠葛的,也算不得什么背叛离别。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情智成长,两人都走去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去经历了自己本应该经历的故事,去接受了自己需要接受的磨砺,去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大人。
但“当事者”互相放手时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