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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心扉 ...

  •   第二十七章心扉
      江浸月那句平静的“告辞”,如同初春的最后一记冰雹,砸在沈寒霜心头尚未及融化的积雪上,寒意彻骨。她望着那空荡的殿门,仿佛还能看到江浸月决绝离去的背影,与五年前那个雨夜的身影重叠,勾勒出命运无情的嘲弄。

      接下来的几日,慈宁宫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江浸月依旧尽心照料太妃,行事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细致周到。她按时诊脉,调整药方,亲自试药,指导宫人按摩、清洁,将太妃的起居打理得无微不至。然而,她与沈寒霜之间,除了必要的、关于太妃病情的简短交流,再无他言。那层无形的隔膜,非但没有因为昭雪而变薄,反而因她那句“告辞”而凝固成了坚冰。

      沈寒霜试图寻找机会解释,哪怕只是再多说一句话。但江浸月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独处的可能,或是用沉默应对她所有的开场。她像一只受过重伤的兽,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轻易露出柔软的腹部。

      太妃的身体在这样精心的照料下,恢复得极快。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已能清晰地说出简短的词语,甚至能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在殿内走上几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沈寒霜与江浸月之间那怪异的气氛,浑浊却清明的目光时常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担忧与思索。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慈宁宫的窗棂染成一片暖金色。太妃用了晚膳,精神颇佳,靠在引枕上,由江浸月一勺一勺地喂着调理脾胃的羹汤。沈寒霜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江浸月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殿内很安静,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清脆声响,以及太妃满足的、极其轻微的吞咽声。

      忽然,太妃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推开了江浸月递到唇边的汤匙。她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沈寒霜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带着怜惜,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随即,她又缓缓转向江浸月,伸出那只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地,再次覆上了江浸月端着药碗的手。

      江浸月动作一滞,抬起眼。

      太妃的嘴唇翕动着,这一次,她努力地、一字一顿地,发出了虽然沙哑却清晰可辨的声音:

      “孩……子……苦……了……你……了……”

      江浸月浑身猛地一颤,端着药碗的手险些不稳。她看着太妃那双充满了真诚歉意与感激的眼睛,鼻尖骤然一酸,强自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竟有了松动的迹象。她张了张嘴,想说“不敢当”或是其他客套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妃的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她喘息了几下,积蓄着力气,又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却转向了沈寒霜:

      “霜……儿……她……也……苦……”

      沈寒霜闻言,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她愕然看向祖母,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猝不及防的酸楚。她从未想过,祖母会在此刻,用这种方式,试图去触碰那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易揭开的伤疤。

      太妃看看江浸月,又看看沈寒霜,眼中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她用力握着江浸月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力量传递过去,声音带着泣音,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殿内:

      “都……是……傻……孩……子……”
      “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
      “莫……要……再……彼……此……折……磨……了……”

      “彼此折磨”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江浸月苦苦支撑的冷静。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太妃枯瘦的手背上,也滴在她自己冰凉的手上。她试图别开脸,却被太妃那带着不容拒绝力道的手紧紧按住。

      沈寒霜也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扑到榻边,握住祖母另一只手,将脸埋进锦被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五年的隐忍,五年的筹谋,五年的愧疚与思念,在这一刻,随着祖母这质朴却直指人心的话语,决堤而出。

      “祖母……对不起……是霜儿没用……是霜儿让你受苦了……”沈寒霜的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后怕。

      太妃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又用力握了握江浸月的手,目光在两个哭泣的年轻人身上来回逡巡,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心痛。

      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和老人沉重的喘息。

      良久,江浸月率先止住了泪水。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太妃那充满期盼与恳求的眼神,又瞥见伏在榻边、哭得如同迷途孩童般的沈寒霜,心中那堵冰筑的高墙,终于轰然坍塌了一角。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是最初的疏离:“太妃娘娘……您别激动,仔细身子。您的心意……浸月……明白了。”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承诺什么,但这一句“明白了”,却已是巨大的退让。

      太妃似乎听懂了,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的笑意。

      沈寒霜也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江浸月。四目相对,隔着一层未干的水汽,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脆弱与痛楚,也看到了那被强行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熄灭的……微光。

      这一次,江浸月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内殿,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柔和了两人之间那尖锐的对峙。

      待太妃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江浸月才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太妃手中抽出,为她掖好被角。她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

      “浸月。”沈寒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急切与试探,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卑微的请求,“能……陪我说说话吗?就一会儿。”

      江浸月的脚步停在原地。殿内烛火跳跃,将她犹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梆子响。

      最终,江浸月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走到离沈寒霜几步远的窗边站定,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留给沈寒霜一个清冷的侧影。

      “说吧。”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殿内,却清晰可闻。

      沈寒霜看着她愿意停留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走到江浸月身后不远处,没有靠得太近,生怕惊走了这来之不易的缓和。

      “我知道,现在说再多‘不得已’和‘苦衷’,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沈寒霜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深深的疲惫,“那五年,对你而言,是颠沛流离,是家破人亡,是日日夜夜的煎熬。而对我……何尝不是另一种炼狱?”

      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每天活在恐惧与愧疚里,害怕听到你的死讯,害怕自己筹谋不够,无法为你和江家讨回公道。我不得不戴上骄纵任性的面具,周旋在那些令我作呕的人中间,虚与委蛇,甚至……不得不做出更多违心之事,只为了能爬得更高,掌握更多的力量,才能有朝一日,将王振那奸贼拉下马。”

      “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割在我心上。那枚断簪……”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是我亲手摔碎的。因为我知道,若不做得决绝,王振绝不会相信,他一定会继续追查你的下落,直到将你灭口……我宁愿你恨我,也要你活着。”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五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此刻倾诉出来,带着血淋淋的坦诚,反而让她有一种虚脱般的轻松。

      江浸月静静地听着,背对着她,身影在烛光下一动不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不求你原谅。”沈寒霜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我知道,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无法弥补。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那并非我的本意。这五年来,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忘记过我们之间的……情谊。”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动着檐下的宫灯,光影在殿内微微晃动。

      良久,江浸月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夜风:“那些年……我确实恨你。”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恨你的绝情,恨你的背叛……这恨意,支撑着我活下来,也让我……无法再去相信任何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苍凉。

      “直到……直到你再次出现,直到周嬷嬷告诉我那些话,直到我发现了紫魇萝,直到你冒险去取龙血竭……”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沈寒霜脸上,那里面不再全是冰封的恨意,而是混杂了困惑、挣扎,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绪,“我开始不确定了……我不知道,是该继续恨下去,还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沈寒霜已经明白了。

      恨意是支撑,但当支撑的根基被动摇,当真相一点点揭开,剩下的,便是无所适从的茫然,与不敢再次轻易交托真心的恐惧。

      “我明白。”沈寒霜看着她眼中的挣扎,心中酸涩难言,却也有了一丝微弱的亮光。至少,她不再完全将自己隔绝在外。“我不逼你。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是去是留,我都……尊重你。只是,”她目光恳切地看着江浸月,“祖母还需要你,她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能否,请你再多留一段时日?就当……是完成一个医者的本分。”

      她没有再用情感捆绑,而是选择了最实际、也最让江浸月无法轻易拒绝的理由。

      江浸月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许久。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再次转过身,面向窗外,不再言语。

      但沈寒霜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开始。那扇紧闭了五年的心扉,终于被她,也被太妃,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尽管前路依旧漫长,尽管裂痕依旧深重,但至少,她们不再是背对着背,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映照着窗边那两道沉默却不再完全隔绝的身影。有些话,无需说尽;有些路,需要慢慢走。

      心扉既开,便有光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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