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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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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青囊杂病论》最终还是没有被带回王府。
嬷嬷离去时,并未强行将木盒留下,只是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江浸月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果然,次日清晨,阿满开门洒扫时,发现那个紫檀木盒端端正正地放在医馆门槛之内,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
“师父,这……”阿满抱着木盒,不知所措。
江浸月看着那精致的木盒,沉默良久。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盒面上镶嵌的螺钿上,流光溢彩,与这素净的医馆格格不入。
“放到书架最高处吧。”她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必打开。”
阿满依言照做,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书架顶端,那里积着薄薄的灰尘,寻常不会触及。
江浸月以为这便是结束,然而她低估了沈寒霜的执拗。
接下来的几日,各种各样的东西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济世堂。有时是清晨开门时发现门口放着几包用素色锦缎包好的药材,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有时是陌生的孩童送来一盒精致的江南点心,说是有人付钱让他跑腿;甚至有一日,医馆后院悄无声息地多了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兰,洁白的花瓣在晨露中微微颤动,清雅的香气萦绕不散。
那是她年少时最爱的花。
江浸月站在那盆兰花前,指尖轻轻拂过柔嫩的花瓣。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靖王府的后花园里,也曾有过这样一片素心兰。那时沈寒霜总爱摘下一朵,别在她的鬓边,笑着说:“这花配你,清冷又不失风骨。”
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回忆烫到。
“阿满,把这兰花送给隔壁的张老丈,他素爱侍弄花草。”
“可是师父,这花养得真好……”
“送去。”江浸月的语气不容置疑。
阿满只得抱起花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江浸月转身回到诊室,继续为等候的病人看诊。她专注地号脉、问诊、开方,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那些不断出现的“礼物”从未扰乱她的心绪。
然而,当一位因忧思过度而导致心悸的妇人前来就诊时,江浸月开出的药方中,下意识地多加了一味合欢花。待药方写完,她才惊觉这一点——合欢花安神解郁,却是沈寒霜往日心绪不宁时,她最常使用的药材之一。
她盯着那张药方,墨迹未干,那“合欢花”三字格外刺眼。
“师父?”阿满送走妇人,回来见她对着药方出神,不由轻声唤道。
江浸月猛地回神,将药方递给她:“去抓药吧。”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燕城的春日依旧繁华,仿佛五年的时光并未改变什么。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沈寒霜的这些举动,像是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她试图无视,那些涟漪却不断扩散,搅动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街上的动静。每当有马蹄声或车辕声靠近,她的心跳总会漏掉半拍;每当看到一抹鲜艳的红色从门口掠过,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
这种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让她感到恐慌。
这日午后,难得没有病人。江浸月坐在内室,鬼使神差地取下了书架顶端的那个紫檀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她轻轻一掀便打开了。
里面果然躺着一本泛黄的医书,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可见年代久远。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书页间,有人用朱笔细细批注,字迹清隽飘逸,是她父亲的手笔。
她的眼眶蓦地一热。
这是父亲当年遍寻不得的藏书,没想到竟在沈寒霜手中。她送还此书,是真的觉得在她手中是暴殄天物,还是……别有深意?
江浸月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父亲的批注,那些熟悉的笔迹仿佛将遥远的过去拉到了眼前。她想起父亲捧着医书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他教导她辨认药材时的耐心,想起他说:“医者仁心,不论贵贱,皆当一视同仁。”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这句话背后的沉重。
“师父!”阿满的声音突然从外间传来,带着几分慌张,“有位夫人,说是您的故人,一定要见您。”
江浸月迅速合上医书,收敛心神:“请她进来。”
片刻后,一位身着素色布衣、年约四十许的妇人在阿满的引领下走了进来。那妇人面容憔悴,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但举止间仍可见几分昔日的风姿。她看到江浸月的瞬间,眼眶立刻红了。
“浸月小姐……”她声音哽咽,几乎要跪下行礼。
江浸月连忙扶住她:“这位夫人,您这是……”
“小姐不认得老身了吗?”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老身姓周,当年在江府老夫人身边伺候过梳头。小姐小时候,老身还常抱您呢。”
江浸月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是了,母亲身边确实有过一个心灵手巧的周嬷嬷,很得母亲欢心。后来母亲去世前,还特意放了她的身契,许她出府嫁人。
“周嬷嬷?”江浸月的声音柔和了些,“快请坐。阿满,上茶。”
周嬷嬷局促地在椅子的边缘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老身冒昧前来,实在是……实在是心中难安啊。”
“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周嬷嬷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小姐,江家……江家是冤枉的啊!老身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年来心中一直难安。前些日子,偶然听说郡主回京,似乎在打听小姐您的下落,老身这才……这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您一面……”
沈寒霜在打听她的下落?
江浸月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嬷嬷的心意,浸月心领了。只是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不,小姐,您听老身说。”周嬷嬷急切地向前倾身,“那位寒霜郡主……当年,她或许并非全然无情。老身记得,江家出事前,郡主曾多次来府上寻您,后来……后来似乎还与老爷在书房密谈过许久……”
父亲?沈寒霜与父亲密谈?
江浸月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这件事,她从未听父亲或沈寒霜提起过!他们谈了什么?
“嬷嬷可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周嬷嬷摇了摇头:“老身不知具体内容。只记得那日郡主离开时,神色很是凝重。没过几日,江家就出事了……”她抹了抹眼泪,“老身总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关联。郡主她……或许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绝情。”
江浸月沉默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五年来,她一直以为沈寒霜的背叛是铁一般的事实。那封绝情的信,那枚断簪,都是证据。她从未想过,这其中可能另有隐情。
如果周嬷嬷说的是真的,如果沈寒霜当年真的与父亲有过密谈,那么她后来的绝情离去,是否与江家的变故有关?是否……是为了保护她?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送走千恩万谢、嘱咐她务必小心的周嬷嬷,江浸月独自一人站在医馆的后院中。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五年来坚信不疑的真相,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情感,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疑问,都随着这道裂痕涌了上来。
她抬头,望着院墙外湛蓝的天空。燕城还是那个燕城,可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沈寒霜的归来,那些刻意的试探,周嬷嬷突兀的出现和话语……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傍晚时分,江浸月让阿满提前关了医馆。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内室里,她再次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取出《青囊杂病论》。这一次,她仔细地翻阅着,不只是看内容,更是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在记载治疗心疾的那一章节,她发现书页的夹缝中,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那是一张极薄的纸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紫魇萝之毒,非江家所有。”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但那笔锋走势,她认得——是沈寒霜的字。
江浸月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紫魇萝,正是当年父亲被指控用来毒害容妃的毒药。沈寒霜留下这张字条,是在告诉她什么?是在暗示父亲的冤情?还是……在提醒她危险的临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将整个医馆笼罩在朦胧的黑暗中。
江浸月坐在渐渐暗淡的光线里,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字条,仿佛攥着一个即将改变一切的秘密。
沈寒霜,你究竟,是敌是友?
而这场看似平静的春日,又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夜色渐深,医馆内没有点灯。江浸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直到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她知道,有些事,再也无法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