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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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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风吹过庭院,竹林细碎作响。
缘一静坐在走廊尽头,背脊笔直,眺望远方,怀里抱着一个小巧的包裹。
岩胜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把包裹握紧。待缘一缓缓解开怀里的包裹,那是一只旧笛,被摩挲得发亮,却也布满细小的划痕。
那是岩胜很久以前,还是孩童时亲手削给缘一的竹笛。
“……你怎么还留着?”岩胜的声音有些发涩,“那东西又丑又旧。”
缘一用指腹轻轻拂过笛身,像在抚摸极其珍贵之物。
“这是兄上第一次……为了我,做的东西。”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岩胜,“对我而言,它很重要。”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岩胜还讨厌这个被母亲单独牵着手的弟弟。那时他觉得这弟弟什么都不懂,只会默默跟在后头。那一天他心情烦躁,劈坏了木桩,旁边的竹子被砍断了一节,他顺手削了个笛子,丢给缘一,说“别总跟着我,拿去玩。”
“我以为你早就弄丢了。”岩胜勉强笑了一下。
缘一摇头,“我一直带在身上。”他顿了顿,忽然说:“也许……正因为它,我才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看到什么?”
缘一沉默很久,才缓缓开口——
“兄上的将来。”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缘一没有立即回答。他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直白的语言说道:
“昨夜,我在透过世界之时,看见了未来的片段。”
“未来?”岩胜眉头拧得更紧了。
缘一抬眸,眼中流露出痛苦。
“兄上,你的脸不再是现在的样子,你额头布满纹理,有六只眼睛。”
“你的刀,散发着鬼的气味。”
岩胜盯着他:“你在说什么?”
“……鬼?”岩胜的声音低下去,有些难以置信,又有某种被说中心底的惊怒,“你是说,我会变成鬼?”
缘一点头。
“是谁?”岩胜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谁让我——”
“鬼舞辻无惨。”缘一压下心中翻涌,“一个我日后会追杀的鬼。”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竹叶摩擦的声音。
岩胜冷笑了一声,“倒也有趣。那鬼倒会挑人。”
岩胜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既然你连这个都能看见,那你可曾看到——我为何会做出那种选择?”
缘一沉默片刻,“看得不清楚。”
他闭了闭眼,“只知道,那时你痛苦极了。你觉得自己被抛下,被命运背叛。你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任何人。”
岩胜猛地站起来,似是被刺中。
“追不上任何人?”他低笑,“不,是追不上你。”
黄昏的光照在他侧脸上,切割出斑驳阴影。
“你一出生就被选择了。”岩胜一字一字道,“母亲站在你那边,父亲对你忌惮,连天上的神明都偏向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挥刀——所有人就说,这是天才,这是被神明眷顾的孩子。”
缘一看着他,目光没有躲避。
“可我呢?”岩胜喉间像是堵着火,“我日以继夜地挥刀,我从不偷懒,我忍受着每一道伤口、每一滴汗。可到头来,我所追寻的极致,连你的背影都摸不到。”
他俯身上前,几乎是咬着牙问:
“缘一,你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而生?”
缘一的手在笛上用力攥紧,笛子发出轻微的“咔”声。
——这句话,他也在那片未来的记忆里听到过。
在一片化为灰烬的世界,在兄长变成鬼后最后的怒吼之中。
那时他没有回答。
他错过了。
缘一抬起头,直直看着岩胜。
这一次,他没有再沉默。
“兄上,”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我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
“你生来,并不是为了成为别人。”
岩胜眉头一皱。
缘一继续道:“也不是为了成为我。”
他垂下视线,指尖摩挲着笛子上的刻痕,轻声说:“因为——我一开始,只是想成为兄上你而已。”
岩胜怔住了。风停了一瞬。
缘一像是说出一个藏在心底太久的秘密:“小时候,我总是被单独关在那间房里。只有你,会偶尔望我一眼,只有你,会在我被欺负时挡在前面。”
“那时我想,如果能像兄上一样强大,就不会有人被欺负了。那是我第一次想成为别人。”
“所以,对我而言,‘理想’一开始就有了样子。”缘一抬眼,“它叫岩胜。”
岩胜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成为兄上。”缘一缓缓握紧笛子,“我只能成为‘缘一’。”
“那么兄上也是一样的。”他注视着岩胜,“你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影子而生。你只是——被允许,以自己的方式,把刀挥到极致的人。”
“穷其道者,归处亦同。”
“走到自己的极致之人,最终会走向同一个归处。”
岩胜低声重复:“同一个……归处?”
“是救人,是守护,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把刀挥向正确的方向。”缘一轻声道,“并不是活得更久,也不是变得更强就一定更接近答案。”
岩胜冷笑:“可我看见过那种纹路,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身上的那种斑纹……那是能触及‘极致’的象征。可同时,斑纹剑士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盯着缘一,“你活不过二十五,我也活不过二十五——我们所有走到极致的人,都会被神明残忍收割。你觉得这就是‘归处’?”
缘一摇头。
“兄上,如果结局真的如此残酷,那我们能做的,不是向鬼伸手求活。”他顿了一下,“而是去寻找,能改变这个结局的方法。”
岩胜一愣:“改变?”
“我的夫人与珠世小姐。”缘一缓缓道,“她们说,若有足够多的鬼舞辻的血,也许能调配出药物,改写鬼的存在方式——甚至,或许能找到,让斑纹剑士突破二十五岁界限的办法。”
“药物……”岩胜低语,眼神第一次出现动摇,“你是说,不必变成鬼,也可能——”
“是可能。”缘一没有夸大,“只是可能。道路很漫长,也许要用很多人的血和命去铺。”
他看向岩胜:“但这条路,至少不会让你成为鬼。”
岩胜咬紧牙:“可如果那药永远做不出来呢?如果你所说的‘可能’只是妄想呢?那时的我,已临近二十五岁,身上有斑纹,寿命将尽。一个永远追在你身后却看不到终点的人,突然被告知——只要成为鬼,就能看见更远的极致,还能活得更久。”
他抬起眼,声音低得几乎要碎:
“你要我,如何拒绝?”
缘一没有急着反驳。他安静地听完,然后才道:
“所以……我才来提前告诉你。”
他将笛子捧起,郑重地递到岩胜面前。
“兄上。”缘一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那鬼真的站在你面前,对你伸手,给你无穷寿命与力量,告诉你只要放弃人身,就能和他一起窥见更远的极致……”
“你若犹豫,就吹一吹这只笛子。”
岩胜怔然地接过笛子:“……吹笛子?”
缘一点头:“这是你小时候给我的东西。它提醒我——曾经有一个人,为了不会吹笛子的弟弟,笨拙地削了一夜的竹子。”
“那是人类会做的事。”缘一凝视着他,“不是鬼。”
“只要你还能想起那时的自己,”他轻声说,“你就不会是彻底的鬼。”
岩胜握着笛子的指节有些发白。
“穷其道者,归处亦同。”缘一又重复了一遍,
“无论你走到多远,只要你记得自己出发时的方向——我们终有可能,在同一个归处再见。”
“不是在战场上你要杀我、我要杀你的归处。”
“而是在——你仍是人,我仍能叫你一声‘兄上’的归处。”
岩胜抬头,眼底情绪翻涌得厉害。
“缘一,你把一切说得太轻了。”他哑声道,“你可以不惧死,你可以把生命看得像风一样淡。可我不行。”
“我害怕。”他第一次毫不掩饰,“我害怕在你面前被远远甩下,我害怕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证明:我不过如此。”
缘一静静地听着,然后缓缓伸出手,极少见地主动抓住岩胜衣袖的一角。
“兄上。”
岩胜低头,看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
“我也害怕。”缘一的声音很轻,“我害怕有一天,你不再朝我走来。”
“你总是向前走,走得很快,走得很远。”他低下头,声音微微发颤,“我其实一直是在后面追着兄上。若有一天,我伸手再够不到你——那对我来说,比死还要可怕。”
岩胜怔了很久,终于缓缓坐回廊下。
两兄弟肩并肩坐着,中间隔着那只旧笛子。
暮色完全落下,只剩夜虫轻鸣。
“……如果,”岩胜忽然开口,“我终究还是走上了你所说的那条路,变成了鬼呢?”
缘一垂眸。
他想到那片未来里,兄长六只眼凝视着自己,那刀光冰冷如月,他却仍只来得及说一句“兄上”。
“那我会把你杀了?”岩胜自嘲地笑了一下,“还是你杀了我?”
“不。”缘一摇头,“若真到了那一刻——我会先让你想起这只笛子。”
他侧头看着岩胜,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只要你还能记得,你是为了守护而挥刀,而不是为了无尽的寿命——那么在你心里,还会留下一个选择。”
“你可以在最后一刻,自己决定归处。”
缘一看着他,眼底似乎映着很遥远的火光,又一点一点被今夜的灯火替代。
“兄长,你为自己而生。”他缓缓道,“为你想要守护的人,为你不愿舍弃的人心,为那条‘就算会死也要走下去’的道路而生。”
“不是为我,更不是为那鬼。”
岩胜轻轻闭上眼。
很久之后,他才低声问:“若真如你所说她们真的能做出那种药呢?”缘一想了想,“那时——我们或许已不在世。”
岩胜苦笑:“那对我有什么用?”缘一却说:“但是,兄上,你可以帮她。”岩胜一愣。
“你若不变成鬼,你若活得如你所愿地炽烈,在有限的岁月里斩杀无数恶鬼、夺取无惨的血——那就是在为那药铺路。”缘一缓缓道,“即使你看不到结果,也有后来的人会走到终点。”
“穷其道者,归处亦同。”缘一第三次重复。
岩胜低头,看着掌心那只旧笛子。竹身粗糙,刻痕歪斜,却真真实实地躺在手里,比任何关于永恒的虚妄都来得沉重。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如果我答应你呢?”缘一抬起头。“我不向那鬼伸手。”岩胜缓缓道,“就算我身上刻出斑纹,就算我只剩数年可活,我也不做他的伥鬼。”
“我就守着这只笛子,守着你说的那条路。”他偏过头去,倔强地躲开缘一:“但你也要答应我。”缘一认真地听着。
“你不许轻易去送死。”岩胜说,“你不许一个人背着所有的希望去追那个鬼。”
“你要让我这个当兄长的——哪怕只能帮你挡一刀,也要站在你前面。”缘一怔了一瞬,然后用力点头。“好。”
夜风吹进院子,院内灯火摇曳。
那一刻,未来的轨迹轻微地偏移了一点点——少有人能察觉,但某些尚未发生的事,被悄然推开了另一条可能的分支。也许诗与珠世真的能研发出让斑纹剑士突破寿命诅咒的药。
也许将来,即便岩胜一时迷失,怀中那只旧笛子吹出童年笨拙的曲调时,他仍有机会在最后一刻,自己选择归处。至少在这个夜晚——岩胜还只是岩胜。
缘一,还能叫他一声:“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