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逢 ...
-
晏西许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她拿着刚买的咖啡站在写字楼落地窗旁，看着雪花在霓虹灯中盘旋飞舞。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几下，屏幕亮起妈妈刚发来的消息：“乖乖，生日快乐，最近天冷了，记得多加些衣服，不要冻着自己。”
眼眶突然热了。晏西许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脆弱了。
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总监李柯言拿着一个文件走过来：“西许，慕时集团那个方案客户不满意，要求整改重做，明早9点前把新方案交给我。”
一提到慕时集团，晏西许就觉得头疼，出了名得难对付，合作方案改了又改，团队里的几个女孩已经跟她熬大半个月了。
“好的，姐，今晚我跟组里开会商讨再改进下。”
“还有，”李柯言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王总监让我转告你，他晚上要陪客户。”
“谢谢李姐，工作需要。”晏西许的声音平静到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李柯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肩膀，转身离开。
晏西许坐回工位，打开电脑。文档里的文字开始模糊重影，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她熟练地拉开抽屉，就着温水吞下两片胃药，继续修改方案。
凌晨三点，她终于关掉电脑。整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只有机箱散热器发出微弱的嗡鸣。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闺蜜林薇发来的微信：“生日快乐宝贝！对了，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昨晚我在国贸看见王锐了，他和一个女的在买包，动作很亲密。”
晏西许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关掉屏幕，提起包走进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妆容精致，眼下却有难以掩盖的青黑，嘴唇因为长时间没喝水而干裂起皮。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也是在这栋楼的大堂，王锐捧着一束向日葵对她说：“西许，我们一起在北京奋斗，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五年了，她从助理做到项目经理，工资涨了三倍。王锐也从普通职员升到总监，应酬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
他们曾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惜惜相依，到现在搬到市中心的平层里住，日子本应是越来越好的。
可是某个时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二天中午，晏西许提交了辞职报告。
人力总监推了推眼镜：“西许，你考虑清楚了吗？年底就要升高级经理了。”
“考虑清楚了。”晏西许平静地说，“谢谢公司这些年的培养，最近的项目我会跟莉莉她们交接清楚。”
“那王总监知道吗？”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站起身，“离职手续麻烦尽快办理，我可以不要赔偿金，只希望这个月就能走。”
走出公司大楼时，北京的天空罕见地湛蓝。晏西许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愉悦。
一个月后，晏西许拖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登上了开往家乡的高铁。
家乡是鲜为人知的小镇，风景优美，承载了她所有的童年回忆。通往镇上的公路两旁，梧桐叶已染上金边，阳光漏下来，在崭新的柏油路上跳动成光斑。
晏西许的父母都是镇中学老师，已经退休。看到她回来，母亲红了眼眶，父亲默默接过她的行李箱，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她在老街上租下了一个三十平的小店面，花光所有积蓄加上父母的支持，装修成了梦想中的甜品店。原木色的货架，暖黄色的灯光，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门上挂着一串贝壳风铃。
安棠居，她在招牌上写下这四个字，用的是小时候练过的毛笔字。
开业那天没什么仪式，只在门口摆了两篮邻居送来的鲜花。
但老街的温情很快包裹了她，隔壁书店老板送来了镇志，说可以放在店里给客人看；对面裁缝铺的阿姨送来自己做的窗帘；楼上的陈阿婆更是每天都来，有时送汤，有时只是坐着跟她聊聊天。
“小姑娘一个人开店不容易，”陈阿婆总这么说，“有什么重活累活，跟阿婆说，我来帮忙。”
晏西许总是笑着摇头：“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
她是真的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水果和坚果。
八点开门，烤第一炉饼干，满街都是黄油和糖的香气。下午客人不多时，她就坐在窗边研究新配方，或者读一本书。晚上八点打烊，沿着白杨小路散步回家。
日子像平湖的水，平缓，安静，可以一眼望到底。
如果没有陈阿婆执着于给她介绍对象的话。
“西许啊，你听我说，这次这个真的特别好！”周四上午，陈阿婆又来了，这次拎的是刚出锅的荠菜馄饨，“陆家老二，比你大一岁，话不多，但人特别实在。”
晏西许正在给草莓去蒂，闻言无奈地笑：“阿婆，我才回来三个月，不急的。”
“你不急，阿婆替你急！”陈阿婆在她对面坐下，语重心长，“你每天这么忙，总得有人搭把手。陆家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品性没得说，前些年一直在外面，也是最近才回来。”
“阿婆，我——”
“就算不成，交个朋友也好。”陈阿婆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粗糙，“他刚回来，也没什么朋友。你们年轻人说说话，说不定投缘呢？”
晏西许看着老人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这三个月，陈阿婆是真把她当亲孙女疼——雨天送伞，雪天给她煲汤，听说她胃不好，特地找了中药方子，熬好了送下来。
“那，就见一面？”她终于妥协。
“哎！这就对了！”陈阿婆笑得眼睛眯成缝，“周六下午三点，在二街那边的听雨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我都跟小陆说好了。”
周六是个晴天，艳阳高照，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晏西许提前十分钟到了茶馆。这是家老字号茶馆，木质楼梯被岁月磨得光滑，踩上去有温润的质感。她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碧螺春。
窗外时时传来孩童玩闹的声音，晏西许忽然想起高中时，学校组织来老街写生，她就坐在这个位置，画了一整天。
那时她十六岁，对未来有无数幻想——去大城市，做一番事业，遇见轰轰烈烈的爱情。
如今她二十七岁，从大城市回来，事业重新开始，至于爱情，她摇摇头，不再去想。
楼梯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
晏西许下意识抬头。
来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形挺拔。他正低头看手机，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在木质地板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茶馆，然后停在她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凝固。
晏西许的呼吸停滞了，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茶水晃出来，在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是陆庭照。
高中时代的陆庭照，是中学的传奇。理科永远第一，篮球打得好，却沉默得像一座山。女生们私下里给他起各种外号，传阅他打球时的照片，却很少有人敢真的上前搭话。
晏西许高二那年，在图书馆偶遇他三次。
第一次，她鼓起勇气问他一道物理题，他言简意赅地讲了解法。
第二次，她恰好坐在他对面，偷偷看他专注的侧脸。
第三次，她在他常去的书店偶遇，他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是她整个青春时代最盛大也最隐秘的暗恋。没有告白，没有情节，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他毕业那天，她躲在礼堂的柱子后面，看他接过校长颁发的优秀毕业生证书，看他被学弟学妹围住合影，看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校园，然后消失在盛夏的阳光里。
十年了。
她从未想过会这样重逢。
陆庭照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的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走到她对面坐下。
“晏西许？”他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带着一点沙哑。
“陆庭照，陆学长。”晏西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好巧。”
“嗯。”他点头，将手机放在桌上。
晏西许注意到，他左手手背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一直延伸到小臂，被衬衫袖子遮住大半。那疤痕看上去有些时日了，颜色比周围皮肤浅，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她连忙给他倒茶，茶水差点溢出杯沿：“阿婆说今天见的是陆家老二，我没想到居然是你。”
“我也没想到。”陆庭照接过茶杯，他的手指修长，指关节处有薄茧。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茶馆里低回的评弹声和窗外的摇橹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晏西许终于找到话题。
“两个月前。”陆庭照的回答总是简洁，“你呢？”
“比你早了一个月。”她说，“在老街开了家甜品店，离咱高中不远。”
陆庭照点点头：“陈阿婆提过，说你做的提拉米苏很好。”
“阿婆夸张了，”晏西许不好意思地笑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就是普通的甜品店。”
“不会。”陆庭照看着她，眼神认真，“她说你每天都是用的新鲜的食材，所有甜品配料都是一个人手作。”
晏西许心里一动，陈阿婆连这些都说了？
窗外的阳光移了位置，照在陆庭照脸上。晏西许这才仔细看他，十年过去，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深邃，平静，像夏夜平静的湖。
“学长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晏西许抿了口茶，鼓起勇气问，“我记得你考上了清华？”
“嗯，清华毕业后，我就去考了军职，后面加入维和部队。”陆庭照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事。
晏西许愣住了。
维和部队。新闻里那些在战乱地区执行任务，头戴蓝色头盔的军人。
“去年任务结束，受了点伤，就申请调回来了。”他继续说，“现在在本地武装部，算是半休养状态。”
晏西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背的伤疤上。那是什么任务？受了多重的伤？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那你呢？”陆庭照反问，“为什么也回来了？阿婆说你之前是在北京的一个大公司任职。”
晏西许沉默了片刻。窗外传来小贩沿街叫卖蜂窝糖的吆喝声，孩子们将老爷爷团团围住。
“累了。”她最终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勾起一抹微笑，“想过点简单的生活。”
陆庭照点点头，没有追问。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寻找十年前那个扎着马尾、总是偷偷看他的女孩的影子。
两人又聊了些近况，茶续了两次，窗外的阳光渐渐变成金黄色。
“你的店，”陆庭照忽然说，“需要帮忙吗？”
“嗯？”晏西许没反应过来。
“陈阿婆说，你经常一个人搬重物。”他顿了顿，“我最近比较闲，可以帮忙，就当是老同学互相照应。”
晏西许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陆庭照，他的表情依然平静，耳根却有一丝可疑的红。
“会不会太麻烦你？”她小声问。
“不会。”他说，“我每天都要晨跑，可以顺路过去。”
茶馆里响起《茉莉花》的音乐，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那就谢谢学长了。”晏西许最终点头，嘴角扬起一个真诚的笑。
陆庭照的眼中似乎也闪过一丝笑意，很浅，但确实存在。他们又坐了半小时，聊了聊老街这些年的变化，聊了聊高中老师的近况。
离开时，陆庭照自然地提起：“明天早上八点，我去店里看看？”
“好。”晏西许说，“我请你吃早餐，刚出炉的。”
走出茶馆时，夕阳正将街坊楼染成金色。两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影子在身后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走到店铺门口，晏西许停下脚步：“这就是我的店，中式糕点和西式的混着卖。”
陆庭照抬头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橱窗里精致的甜品，点点头：“挺好的。”
“明天见。”晏西许说。
“明天见。”陆庭照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
“嗯？”
“生日快乐。”他说，“虽然迟到了三个月。”
晏西许怔住了。等她反应过来，陆庭照已经走远，背影在夕阳中渐渐模糊。她推开店门，风铃叮当作响。店内还残留着白天烤饼干的香气，温暖而甜蜜。
靠在柜台边，晏西许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有人记得，记得十六岁的她，记得三个月前的生日。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沉入运河。老街亮起暖黄色的灯笼，一盏一盏，像散落在人间的星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