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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梅落泥 ...

  •   民国二十六年的雪,是带着脾气来的。

      后半夜风卷雪籽砸在窗棂上,像谁拿把碎玻璃碴子没完没了地敲。沈维舟裹着薄被坐起来时,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倒不是被子不够厚,是他总把大半条被絮往画架上搭,生怕那卷刚托裱好的《墨梅图》受了潮。

      “祖宗,可别冻裂了。”他对着画架小声嘀咕,像哄个娇气的孩子。

      摸黑摸到桌边的砚台时,指尖先撞上了个凉飕飕的硬东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一看,是半截冻成冰坨的窝头。

      昨天啃剩的,本想当今天的早饭,这下倒好,能当镇纸用了。沈维舟失笑,把窝头揣进怀里焐着——聊胜于无,总比等会儿出门啃冰碴子强。

      砚台是父亲留下的端砚,边角磕了个豁口,据说是当年父亲赶考前摔的,“碎碎平安”没盼来,倒摔出个“落魄画家”的儿子。

      沈维舟用袖子擦了擦砚台,又摸出那锭残墨——前日在琉璃厂淘的,摊主说是什么“前清御书房剩料”,吹得神乎其神。

      他磨了两天,除了墨色黑得发蓝,只闻出一股清苦的草木气,倒像是把整座冬天的梅林都碾进了这方寸墨锭里。

      “吱呀——嘎!”

      城隍庙侧门推开时,那声响能把墙皮震掉三层。沈维舟缩了缩脖子,果然听见隔壁包子铺王婶的骂声从被窝里钻出来:“哪个挨千刀的大清早拆门!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抱着画具猫着腰溜出去,像个偷东西的小贼。香炉里的残灰还冒着丝丝热气,把雪气熏得发潮,混着远处包子铺飘来的面香,倒有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画摊支在戏台东侧的老槐树下,去年台风劈断的半截焦黑树干戳在雪地里,枝桠张牙舞爪的,活像他笔下没画完的梅枝——只不过人家是“铁骨铮铮”,这树干是“破罐破摔”。

      沈维舟蹲下身拂雪,青布棉袍下摆扫过积雪,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衬里。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叶,是母亲生前缝的。

      他摸着补丁上的纹路,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补丁打得好,比新衣服还暖和——你看这针脚,密得风都钻不进来。”

      如今风倒是钻不进来了,就是这袍子短了半截,后腰总漏风。

      “维舟?又起这么早?”

      对面卖糖画的老李头推着车过来,车把上挂着个豁口铁皮暖壶,壶嘴白汽氤氲得像刚掀盖的澡堂子。

      他掀开维舟的竹篓,见里面除了画具只有那半截冻窝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趁热吃,刚蒸的红糖馒头,我家那小孙子非说要给‘画梅的沈哥哥’留两个。”

      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沈维舟捏着那温热的圆馒头,鼻尖突然有点发酸。

      去年家道中落,他饿得蹲在城隍庙墙角啃树皮,是老李头塞给他半袋面粉;上个月咳得直不起腰,是老李头连夜背着他找的郎中,还把给孙子抓的退烧药分了他一半。

      “李叔,这……”他想推辞,却被老李头按住肩膀。

      “跟你李叔客气啥?”老李头瞪他一眼,眼角皱纹挤成朵菊花,“昨儿张公馆管家又来了,说老太太八十大寿,想请你画《松鹤延年》,给五十块现大洋呢!五十块!够你交三个月房租,再扯块好料子做棉袄了!总不能老穿这身——”

      他突然打住,目光落在沈维舟左手食指的烫伤疤痕上。那是上个月给画着色时打翻油灯烫的,如今结了层暗红的痂,像朵开败的梅。

      沈维舟低头磨墨,墨条在砚台里转着圈,闷闷地说:“我不画那些。”

      “你这孩子!”老李头急得跺脚,“松鹤延年怎么了?吉利!总比你天天画这些‘傲雪寒梅’强——谁大冬天愿意挂幅冰窟窿似的画在家里?”

      沈维舟没说话,只是磨墨的力道重了些。墨汁在砚台里晕开,像片化不开的夜色。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画画要画心,心不诚,笔就歪了。”松鹤延年是好,可他画不出那富贵吉祥的热闹——他心里只有这雪地里的梅,带着清苦,却活得犟。

      雪越下越大,戏台西侧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有人踢翻了铁板。

      沈维舟抬头,看见三个穿黑袄的地痞正踹翻个糖炒栗子摊,摊主是个缩着脖子的小姑娘,辫梢还沾着雪粒,冻得嘴唇发紫。

      为首的“疤脸强”一脚踩碎竹筐,栗子滚了一地,混着泥雪成了黑团,像撒了一地的煤渣子。

      “懂不懂规矩?”疤脸强揪着小姑娘的辫子,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城隍庙的地盘,每月孝敬钱翻倍!要么拿钱,要么把你这破炉子砸了!”

      小姑娘吓得直哆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我没钱……这是我娘的救命钱……”

      沈维舟猛地站起来,青布袍下摆在风里扫出个冷弧。他刚要上前,却见一道彩影“唰”地缠上疤脸强的手腕——是条缠满红绸的铁链,链尾坠着枚铜锤,锤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松香末。

      “光天化日抢东西?”

      声音像淬了冰,却带着点沙哑的暖意,像雪地里烧红的炭。沈维舟抬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短打,露在外面的小臂绷着腱子肉,左手捏着铁链,右手还提着个豁了口的铜锣——是街口“铁风筝班”的班主沈乘木,人称“木老虎”,听说徒手能劈三块青石板,却总在收摊后蹲在庙墙根啃冷馒头,啃得比谁都香。

      疤脸强显然认识他,色厉内荏地骂:“沈乘木,少管闲事!这丫头欠了我们的钱!”

      “欠多少?”沈乘木挑眉,铁链在手里转了个圈,红绸子飘得像团火。

      “三……三十块!”疤脸强瞎编。

      沈乘木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倒添了几分稚气:“上个月你说她欠二十,这个月就三十了?你们这利息比钱庄还黑。”他手腕一拧,铁链“哗啦”收紧,疤脸强疼得嗷嗷叫,手腕勒出红印子,活像戴了个红镯子。

      眼看要动手,沈乘木的目光却落在沈维舟画摊上——那张未完成的《寒梅图》被风吹到地上,梅枝沾了泥雪,倒添了几分韧劲。

      他突然松了力道。

      红绸铁链“啪嗒”落地,缠在沈维舟胳膊上,像段没系成的姻缘绳。沈乘木蹲下身捡画,指尖擦过梅枝墨痕时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这梅枝……画得比我老家后山的真。”

      沈维舟愣住了。

      他画了十年寒梅,骂他“晦气”的人多,说他“清高”的人多,夸他“真”的,这是头一个。

      疤脸强趁机溜走,临走前还撂下句狠话:“沈乘木,你等着!”

      沈乘木没理他,把画递还沈维舟,掌心的松香末蹭在纸上,留下几个浅黄印子,像不小心溅上的星星。“我叫沈乘木。”他突然说,“铁风筝班的。住街口破庙里,晚上收摊……能来看你调色吗?”

      沈维舟攥紧画纸,雪籽落在睫毛上化成水。松烟墨的冷香混着沈乘木身上的松香,在风里缠成一团,倒不那么冷了。他没点头,却看见沈乘木转身时,短打后领露出的红绳——绳上拴着个磨得发亮的木牌,刻着个“安”字。

      那天收摊时,沈乘木果然来了。

      他没说话,蹲在对面石阶上看沈维舟调墨,膝盖上放着个粗布包,里面露出半截彩绸。沈维舟磨墨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今早老李头塞的红糖馒头,便用干净油纸包了一个递过去:“还热。”

      沈乘木抬头时,琥珀色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他接馒头的手带着薄茧,指缝里还嵌着彩漆——是下午给风筝糊裱时蹭的,红的绿的,像刚玩过泥巴的小孩。“谢了。”他咬了口馒头,糖汁沾在嘴角,却笑得坦然,“你这墨太干,加两滴酒试试?老家的法子,酒调墨不冻。”

      沈维舟挑眉:“你还懂画画?”

      “不懂,”沈乘木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我爹是木匠,我小时候跟着他刻木头,他说木头要‘吃’油才不容易裂,墨大概也一样吧?”

      沈维舟还真倒了两滴酒进砚台。墨汁化开时腾起一缕白烟,带着淡淡的酒香,果然不那么滞涩了。

      他看着沈乘木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偏偏眼神软得像化开的雪。

      突然想起昨夜起夜,看见破庙西角漏着光——沈乘木蹲在火堆旁,正给铁风筝骨架上油,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收拢翅膀的大鸟,落寞得让人心头发酸。

      “你画梅,是想起谁了?”沈乘木突然问,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

      沈维舟调墨的手一顿,松烟墨在砚台里晕开个黑团。“我父亲。”他轻声说,“他生前最爱梅,说雪越大,梅骨越硬。”

      沈乘木没再问,只从粗布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画摊上——是个巴掌大的木风筝,骨架雕成梅枝形状,翅膀糊着半透明的云母纸,在雪光里泛着淡金。

      “送你的。”他挠挠头,耳朵尖有点红,“今早修风筝时削的,手艺糙,别嫌弃。”

      沈维舟指尖抚过木风筝的纹路,梅枝的沟壑里还留着刀痕,像谁用指甲刻下的心事。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他突然听见沈乘木低声说:“我老家……也有棵老梅树。每年下雪,我娘就摘枝梅插在瓶里,说闻着梅香,心就定了。”

      那一刻,城隍庙的钟声撞碎了雪幕。沈维舟低头看着砚台里的墨,突然觉得这清苦的草木气里,竟也掺进了一丝甜——像红糖馒头的糖汁,像沈乘木掌心的松香,更像雪地里那枝不肯折的梅。

      他抬起头,正对上沈乘木的目光。

      琥珀色的眼睛里,落满了碎雪,也落满了他的影子。

      雪粒子打在云母纸风筝上,发出细脆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梅枝。

      沈维舟捏着风筝骨架的手指紧了紧,木头上的刀痕硌得掌心发痒——那是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像初学写字的孩童画的月亮,偏偏在梅枝的拐角处,刻了个极小的“舟”字,藏在木纹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手艺好得很。”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却比今早磨墨时稳了三分,“比我补瓷碗强。”

      沈乘木眼睛亮了亮,像被点燃的炮仗芯子,连带着耳尖的红都深了些:“真的?那……我明天再给你刻个笔筒?就刻‘寒梅傲雪’,保准比你那豁口砚台好看!”

      “不必了。”沈维舟把风筝小心放进竹篓,垫在画纸下面,“砚台是我爹留下的,磕了口才顺手。”

      沈乘木“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蹲下身帮他收拾画具,手指碰到那半截冻窝头时,突然捏起来揣进怀里:“这个我帮你‘处理’了,冻成这样,吃了伤胃。”他拍了拍胸口,短打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揣了把小刀子。

      沈维舟想起昨夜补碗时,这人指尖灵活得像变戏法,铜钉钻得比钟表匠还准。他突然问:“你那铁链子……也是自己打的?”

      “嗯。”沈乘木摸出腰间的铜锤掂了掂,红绸子在雪地里扫出道暖痕,“以前跟着戏班走江湖,遇见过抢道具的,就自己打了这链子防身。”

      他顿了顿,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其实还能锁坏人——上次疤脸强的手腕,被我勒出了三个血印子,三天没消呢!”

      说到“血印子”三个字时,他眼里闪过点促狭的光,像偷吃到糖的孩子,偏又要装作很凶的样子。沈维舟看着他嘴角没擦干净的糖渍,突然觉得这乱世的雪,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两人收拾完东西,老李头的糖画摊已经收了,只剩个铁皮暖壶孤零零挂在槐树枝上,壶嘴还冒着最后一丝白汽。

      沈乘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沈维舟手里——是两个烤得焦香的栗子,壳裂了缝,露出金红的果肉,还带着点炭火的温度。

      “刚在摊子上‘顺’的。”他挤挤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雪光,“那小姑娘非要塞给我,说谢谢我。”

      沈维舟捏着温热的栗子壳,突然想起今早老李头的红糖馒头,想起母亲缝的补丁,想起父亲说的“画心要诚”。

      他抬头看沈乘木,这人正弯腰拍掉棉鞋上的雪,短打后领的红绳“安”字木牌晃了晃,像在风雪里挣扎的萤火。

      “沈乘木,”他突然叫他的全名,声音比刚才更稳,“你……识字吗?”

      沈乘木拍雪的手顿了顿,直起身时,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认识几个……我爹教的,他说‘乘木’两个字,是‘顺流而下,载物以行’的意思。”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写得不好,像鸡爪刨的。”

      “我教你。”

      沈维舟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雪地里,砸出个深窝。他从画夹里抽出张裁好的宣纸,又摸出支磨秃了的狼毫,蘸了点没用完的淡墨,在雪地里铺开——

      “‘沈’字,左边三点水,右边‘审’,是‘深沉’的‘沉’,也是‘沈阳’的‘沈’。”他笔尖顿了顿,在纸上写下两个并排的“沈”字,墨色在雪光里泛着青,“你看,我们的姓,是一样的。”

      沈乘木凑过来看,呼吸喷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水雾。他的手指在“沈”字的笔画上轻轻划过,像在触摸某种滚烫的秘密。

      “一样的……”他喃喃道,突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落满了光,“那我们是不是……五百年前是一家?”

      沈维舟没回答,只是把狼毫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在纸上写——

      “‘乘木’,‘乘’是乘风破浪的‘乘’,‘木’是草木的‘木’。”笔尖在纸上拖出淡墨的痕,像雪地里的车辙,“不是‘木头’的‘木’,是‘十年树木’的‘木’。”

      沈乘木的手腕很烫,带着常年握锤子的薄茧,却在他掌心微微发颤。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的蚂蚁,偏偏“乘”字的最后一捺,被他无意识地拖长,扫过旁边的“沈”字,像只手,轻轻牵住了另一只。

      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尖啸着划破雪幕。沈乘木猛地攥紧笔,铜锤“哐当”撞在石阶上:“是巡捕房!”他拉着沈维舟往巷子里躲,短打的后领扫过沈维舟的下巴,带着股烟火气的暖,“最近查得严,说是在抓‘乱党’,咱们快躲躲!”

      沈维舟被他拽着跑,青布袍的下摆扫过积雪,露出里面母亲缝的补丁。

      他看着沈乘木攥着他的手——那只刻过木头、打过铁链、揣过冻窝头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像要把彼此的温度,都攥进这乱世的雪地里。

      竹篓里的云母纸风筝轻轻晃动,梅枝上的“舟”字,在颠簸中蹭上了淡墨,像落了一滴永远化不开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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