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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寻常巷陌 ...

  •   苏州的初冬总起雾。沈维舟是被巷口“回春堂”的药香飘醒的,鼻尖动了动,身旁的沈乘木还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睫毛上沾着点水汽。

      “该起了,”他伸手推了推,“张婶说今早蒸了桂花糖糕,去晚了要被隔壁阿福抢光。”

      沈乘木闷哼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卷成筒:“让他抢,我更想吃你上次做的荠菜馄饨。”

      “那得等明早了,”沈维舟笑着掀开被子,“今天约了书坊的李老板取新到的《金石录》,你不去?”

      被子里的人终于动了动,慢吞吞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只刚睡醒的猫。

      日头爬到窗棂时,两人搬了把竹榻到天井里晒书。沈乘木蹲在樟木箱前翻找,忽然抽出本泛黄的册子:“你看,这是十年前你给我画的《苏州百景图》,第一页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沈维舟凑过去看,果然见角落有只耳朵画得像萝卜的兔子,旁边用小字写着:“赠乘木,癸卯年冬”。那时两人刚搬到这条巷弄,租了个带天井的小院子,沈乘木总笑他画的山水像“打翻了的墨水瓶”。

      “后来你教我用赭石调颜色,”沈维舟指尖划过纸面,“说这才是江南的秋山。”

      “现在你的画早比我好了,”沈乘木把册子放回阳光下,眯着眼看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前几日去玄妙观,还见有人临摹你的《平江图》呢。”

      傍晚时起了点风,张婶端来一碗热烘烘的萝卜排骨汤,沈维舟舀了勺吹凉,递到沈乘木嘴边:“尝尝,张婶今天加了你喜欢的百叶结。”

      张婶是巷尾开杂货铺的老妇人,儿女都在外地,见两人独自居住,常来送些自家做的吃食,算不上管家,更像半个亲人。

      饭后沈乘木继续校对手稿,沈维舟坐在旁边给他暖手——把他的手裹进自己怀里,再塞进一个灌了热水的汤婆子。窗外的巷子里传来卖糖粥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软。

      “明天包馄饨吧,”沈乘木忽然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我去买荠菜。”

      沈维舟笑着点头,看他低头写字的样子,觉得这寻常的日子,比什么传奇故事都好。

      沈乘木蹲在旧货摊前时,沈维舟正拎着荠菜往回走。见他对着一方砚台发呆,忍不住笑:“说好买荠菜包馄饨,怎么对着石头不走了?”

      “你看这冰纹,”沈乘木用指尖轻轻摩挲砚台边缘,“像不像去年冬天下雪时,咱们在护城河上看到的冰裂纹?”

      摊主凑过来搭话:“这位小哥好眼力!这是老坑端砚,前清秀才用过的,五十文拿走。”

      沈维舟把荠菜搁在旁边石墩上,弯腰看了看:“砚台是好砚台,就是墨池里积了层灰,得回去好好养养。”他转头捏了捏沈乘木的耳朵,“买了砚台,馄饨馅的肉末钱可就没了。”

      沈乘木嘿嘿笑,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放心,我攒了三个月的润笔费,够买十斤肉末。”

      张婶送来的猪油还温着,沈维舟把荠菜倒进竹筛,沈乘木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摘菜根。

      指尖刚碰到沾着泥土的菜叶,就被沈维舟拍了下手:“笨手笨脚的,去把砚台洗了,用温水泡着,别磕着边缘。”

      沈乘木乖乖去洗砚台,回来时见沈维舟正把剁好的荠菜和肉末拌在一起,鼻尖沾了点面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老鼠。

      他悄悄走过去,用指腹替他擦掉:“张婶说你小时候偷喝面糊,也是这副模样。”

      “哪有,”沈维舟瞪他一眼,却把刚包好的第一个馄饨递到他嘴边,“尝尝咸淡。”

      窗外的月光爬到窗台上,照着木盆里漂浮的馄饨,像一群白胖胖的小鱼。沈乘木咬了口馄饨,鲜得眯起眼:“比张婶包的还好吃。”

      “那是,”沈维舟得意地扬眉,“也不看是谁的手艺。”

      夜里,沈乘木把养好的砚台端到灯下,沈维舟研墨时,墨锭在冰纹砚台上滑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明天去玄妙观买几张生宣吧,”沈乘木忽然说,“用这砚台写字,说不定能画出你说的‘江南秋山’。”

      沈维舟停下研墨的手,指尖蘸了点墨,在他手背上画了只小兔子——和十年前那本《苏州百景图》里的歪扭兔子一模一样。

      “画什么呢?”沈乘木笑着躲,墨点蹭到了袖口,“明天洗不掉,要被张婶笑了。”
      ““
      “笑就笑,”沈维舟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月光,“反正咱们的日子,就是要这样吵吵闹闹才有意思。”

      砚台里的墨汁映着灯花,窗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笃笃笃,敲在苏州的冬夜里,也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后半夜的雨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沈乘木睡得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碰他的额头,睁眼便看见沈维舟举着一盏琉璃灯站在床边,灯影里眉眼弯弯:“醒醒,该去玄妙观了。”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不是说卯时出发?现在才寅时三刻。”

      “砚台要带吧?买宣纸要挑吧?”沈维舟伸手挠他的痒,“再不起,卖生宣的老王头该收摊了——你忘了上次为了抢最后一刀澄心堂纸,跟东街的李秀才差点打起来?”

      这话戳中了沈乘木的痛处。他猛地坐起来,胡乱套上外衣:“那快走!”

      沈维舟早把砚台用锦布裹好塞进竹篮,里面还躺着两个张婶刚蒸的蟹壳黄烧饼,芝麻粒在灯下闪着油光。两人蹑手蹑脚穿过天井,老张养的那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蹭了蹭沈乘木的裤腿,被他顺势抱进怀里。

      “带着阿黑做什么?”沈维舟嗔怪道,却还是帮他把猫揣进宽大的袖袍里。

      “玄妙观的老道喜欢它,”沈乘木笑得像个偷糖的孩子,“上次去求签,老道还说阿黑有灵性,能给我带来‘墨缘’。”

      玄妙观的露水还没干,三清殿的铜香炉已飘起袅袅香烟。两人沿着红墙根往里走,早市的摊贩们正支起摊子:卖糖粥的阿婆摇着铜铃,糖桂花的甜香混着油条的焦香扑面而来;捏面人的老汉捏出个孙悟空,引得一群孩童围着拍手;还有挑着担子卖菱角的,青皮的菱角装在竹筐里,沾着晶莹的水珠。

      沈乘木的目光被一个卖朱砂的摊子勾住了。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正用小刀刮着块鲜红的朱砂矿石,见他看得入神,递过来一小块:“小哥懂行?这是湘西来的朱砂,研墨写字不褪色,画符还能驱邪呢!”

      沈维舟凑过来闻了闻,笑着摇头:“他哪懂驱邪,是想给新得的砚台配墨。”说着从袖袍里掏出那方紫石砚,阳光照在冰裂纹上,竟泛出细碎的金光。

      大汉眼睛一亮:“好砚台!老坑端砚带冰纹,至少是前明的物件。这样,你若买我二两朱砂,我送你块松烟墨,是徽州老字号‘曹素功’的贡品墨。”

      沈乘木刚要掏钱,怀里的阿黑突然“喵呜”一声窜出来,爪子在朱砂矿石上扒拉了两下,留下几道浅浅的爪印。大汉哈哈大笑:“你看,连猫都知道这朱砂好!”

      买完纸笔朱砂,两人拐到三清殿后的小院找王道长。老道正坐在银杏树下打太极,见他们来了,慢悠悠收了势:“乘木,你那《吴门画志》写到第几卷了?”

      “刚写完‘虎丘云岩寺’,”沈乘木把阿黑放在石桌上,“道长上次说寺里的唐代经幢有段掌故,可否讲讲?”

      老道笑着摆手,让小道童泡来一壶碧螺春:“不急,先喝茶。”茶盏里的茶叶舒展开来,嫩绿的芽叶在水中浮沉,“那经幢是唐武宗会昌灭佛时,一个老僧用肉身护住的,后来重建寺庙时,在经幢底座发现了一卷《金刚经》,现在还藏在苏州府学的尊经阁里。”

      沈维舟听得入神,阿黑却不安分起来,跳到老道的膝头,用脑袋蹭他的拂尘。老道捋着胡须笑:“这猫跟你一样,也是个‘书痴’。上个月我抄《道德经》,它就趴在砚台上睡着了,墨汁染了一肚子黑毛。”

      沈乘木想起昨夜沈维舟鼻尖的面粉,忍不住笑出声。沈维舟瞪他一眼,却悄悄往他茶盏里续了点热水:“道长,下个月府学要办‘金石展’,您的那方汉砖拓片能借来参展吗?”

      老道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展可以,但你们得帮我个忙——后山的梅花开了,替我画幅《寒梅图》,挂在三清殿的偏房里。”

      从玄妙观出来时,天又阴了下来。两人刚走到观前街,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沈乘木拉着沈维舟躲进一家油纸伞铺,伞铺老板认得他们,笑着递过两把油纸伞:“沈公子,这伞送你们,上次我儿子临摹您的《平江图》,在府学的书画比赛拿了头名呢!”

      雨越下越大,两人撑着伞往回走。沈乘木的靴子进了水,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引得沈维舟直笑。

      走到巷口的回春堂,药铺的小伙计探出头:“沈公子,张婶让我给你们留了热粥,快进来暖暖!”

      药铺的柜台后,张婶正用砂锅炖着粥,见他们进来,赶紧盛了两碗:“刚熬好的红豆糯米粥,加了桂圆和莲子,你们快趁热喝。”

      沈乘木喝了两口,忽然发现粥碗里卧着个荷包蛋,金黄的蛋白裹着流心的蛋黄,正是他小时候生病时,张婶常给他做的。

      “张婶,您怎么知道我想吃荷包蛋?”他眼眶有点发热。

      张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上次去你家送萝卜干,听见你跟维舟念叨,说小时候生病,最盼着喝一碗荷包蛋粥。”

      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沈维舟生起炭盆,沈乘木把新得的朱砂和松烟墨研在一起,红黑交融的墨汁在冰纹砚台里泛着光泽。

      阿黑蜷在炭盆边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沈乘木的脚背。

      “明天开始画《寒梅图》吧,”沈维舟把晾干的宣纸铺在案上,“老道说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咱们去写生?”

      沈乘木蘸了点墨,在纸上画了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好啊,顺便带上粥锅,在梅林里煮茶喝。”

      “还要带阿黑吗?”

      “当然要带,”沈乘木笑得眉眼弯弯,“它可是老道认证的‘墨缘猫’,说不定能帮我找到最好的梅花枝呢。”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砚台里的墨香混着梅花茶的清香,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窗外的月光又爬上了窗棂,照见案头摊开的宣纸上,一朵红梅正悄然绽放,旁边用小字写着:“与维舟共赏,乙巳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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