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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梅雨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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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梅那日,天是铅灰色的。沈乘木刚把最后一笼梅饼蒸透,就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不是镇上寻常的驴车,是钉了铁掌的官马,踏碎了青石板上的积水。
“沈乘木接帖。”差役的声音像淬了冰,手里的朱红官帖往门槛上一拍,溅起的泥点落在沈维舟刚绣好的梅纹门帘上。
帖子上的字迹张扬得很,末尾盖着“江东盐铁转运使”的朱印,墨迹还没干透,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周大人说,听闻梅香小院的‘雪团’梅开得奇,特来借几枝插瓶。”差役斜着眼扫过院里的梅树,“三日后亲自来取,莫要误了时辰。”
沈维舟捏着门帘的手紧了紧,指尖掐进梅瓣绣纹里。他认得那官印——去年冬天,就是这个“周大人”以“疏通河道”为名,把镇上的冬粮征去了大半,王掌柜的小孙子差点冻饿而死。
“我们只是寻常花农,哪敢劳烦大人。”沈乘木接过官帖,指尖在“借”字上轻轻一按,“梅枝脆弱,经不起车马颠簸,恐要辜负大人美意。”
差役冷笑一声,马鞭往梅树干上抽得“啪”响:“大人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借不到’的。三日后若见不到‘雪团’梅,这院子——”他故意顿了顿,靴底碾过地上的梅瓣,“怕是要改种别的花了。”
雨下得紧了。沈乘木在灯下研墨时,沈维舟正蹲在灶前烤栗子,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小红点。“周显那厮明摆着是来抢梅树的。”他把栗子壳捏得咯吱响,“听说他上个月刚在苏州强占了张员外的茶园,理由是‘茶树挡了官路’。”
沈乘木没说话,只在宣纸上画梅枝。笔尖刚扫过纸面,院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三轻两重,是王记茶铺的暗号。
“是老刘头。”沈维舟蹦起来去开门,却见老茶倌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泡得发胀,露出里面半块啃过的梅饼。“快……快烧盆炭火,我有话讲。”他牙齿打颤,不是因为冷,是吓得。
老刘头是镇上的老茶倌,瘸着条腿,平时总蹲在茶铺门口替人修伞,见了谁都点头哈腰。沈乘木给他递姜茶时,发现他袖管里藏着个银镯子——是王掌柜去年给小孙子打的满月礼,怎么会在他手上?
“周显……周显的人昨晚去了茶铺。”老刘头喝了口姜茶,手抖得厉害,“他们说,只要我盯着你们……盯着梅香小院的动静,就把冬粮还给王掌柜。”他忽然抓住沈乘木的手腕,指甲掐进皮肉里,“我看见他们在梅树下埋东西了!用油布裹着,黑黢黢的,像……像私盐!”
沈维舟的脸“唰”地白了。私盐是杀头的罪,周显这是要栽赃。
“我不是故意的……”老刘头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他们抓了王掌柜的孙子,拿孩子威胁我……”
沈乘木拍了拍他的背,目光落在他啃过的梅饼上——饼边缺了个小口,牙印浅而密,像极了镇上孩子的吃法。
他忽然想起今早王掌柜来送桃花蜜时,说小孙子昨夜发了高烧,正躺在里屋发汗。
雨停时,沈乘木提着铁锨进了院。沈维舟举着灯笼跟在后面,灯光在梅树干上晃悠,照见树干离地三尺处有圈新鲜的土痕——老刘头说的埋东西的地方。
铁锨插进土时,沈乘木忽然停了手。“等等。”他拨开表层的湿土,露出下面的油纸包——包得方方正正,却没有私盐该有的咸味,反而透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
“是圈套。”沈维舟的声音发颤,“他们故意让老刘头看见,等我们挖出来,就正好撞上差役‘搜赃’。”
这人心怎么这么捉摸不透。
沈乘木没说话,只把铁锨往旁边挪了半尺,猛地往下一插——“铛”的一声,撞上了硬物。挖开土层时,两人都愣住了:土里埋着个陶罐,罐口封着蜡,里面不是私盐,是一叠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写着“江东盐铁转运使司万历二十三年”。
“是周显贪墨的账本。”沈乘木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朱砂手印鲜红刺眼,“老刘头没说谎,只是他看见的‘私盐’,是周显故意埋的幌子。真正的赃物,被人换了地方。”
沈维舟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院角的老井跑。井台边的青苔上,有串新鲜的脚印——不是他们的布鞋,是镇上独有的“千层底”,鞋头沾着块碎梅饼渣。
“是老刘头。”他声音发紧,“他根本不是被胁迫,他是故意引我们来挖账本!”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这次是带着雷的。沈乘木把账册藏进房梁时,沈维舟正踮着脚往窗台上爬——西厢房的屋顶漏雨了,雨水顺着椽子往下淌,在账本原来放的位置积了个小水洼。
“快下来,危险。”沈乘木去拉他,却被他拽着胳膊往上爬:“你看椽子上的刻痕!”
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照亮了椽子上的字迹——不是新刻的,是几十年前的旧痕,歪歪扭扭的“清和”二字,旁边跟着个小小的“周”。
“是祖母和……糖画摊的周师傅?”沈维舟的手指抚过刻痕,忽然想起周师傅说的话,“清和当年总蹲在这儿看我画糖梅,说要学了给‘乘木哥’画着玩。”
沈乘木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明白账本为什么会埋在梅树下——周师傅根本不是普通的糖画匠,他是祖母的旧识,一直在暗中盯着周显。而老刘头……
“老刘头的孙子根本没生病。”沈乘木声音发哑,“王掌柜今早送蜜时,袖管里露出了半截官服——他不是茶铺掌柜,是京城来的密探。”
窗外的雷声炸响时,沈维舟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掉进了别人布好的局里?借梅枝是假,栽赃是假,连老刘头的‘背叛’都是假的?”
沈乘木没说话,只把他往怀里带了带。雨水顺着漏雨的屋顶往下滴,落在两人手背上,凉得像冰。他忽然想起祖父手札里的那句话:“世间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早有定数。就像梅树,你以为它是随便长的,其实每一枝都朝着有光的地方。”
天快亮时,马蹄声又响起来了——比上次更急,像踏在人心尖上。沈乘木把最后一块梅饼塞进沈维舟兜里,自己则提着那罐账册站在门槛上。
“他们要的是账本,不是我们。”他声音很轻,“你从后门走,去糖画摊找周师傅,他会带你出城。”
沈维舟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指尖发白:“要走一起走!”
“听话。”沈乘木掰开他的手指,把半块梅饼塞进他嘴里,“梅饼要两个人分着吃才甜,我在这儿等你带桃花蜜回来。”
差役踹开门时,沈乘木正坐在石桌旁喝茶,账册就摆在桌上,像等着人来取。周显穿着绯色官袍,踩着积水走进院子,靴底溅起的泥点落在账册上,晕开一片黑渍。
“沈公子倒是识相。”他拿起账册,指尖在“贪墨”二字上划过,“可惜啊,这账本……”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呐喊声——是镇上的百姓,举着锄头扁担,把官差围了个水泄不通。王掌柜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个银锁,锁面上的梅花在晨光里发亮:“周显!你强占民产,草菅人命,真当没人敢治你吗?”
周显脸色骤变,转身想跑,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师傅拦住。
老糖画匠手里拿着铜勺,金红的糖稀在他掌心凝成梅枝的形状,往周显脸上一甩——“啪”的一声,糖稀烫得他惨叫出声。
“清和当年说,‘恶人就该用糖稀烫嘴,让他记着甜是怎么来的’。”周师傅的声音发颤,“五十年了,我总算替她等到这一天。”
周显被押走时,镇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沈维舟从后门跑回来,扑进沈乘木怀里时,兜里的梅饼碎了一地。“他们说……”他喘着气,声音发紧,“他们说周显是为了梅香小院的‘龙脉’才来抢梅树,还说我们是……是‘妖人’,会用梅枝咒人……”
沈乘木的心猛地一沉。他抬头望去,人群里有人指指点点,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王掌柜想替他们辩解,却被人推搡着往后退:“别听他的!说不定他们和周显是一伙的,故意演这出戏!”
“躲过了官差的刀,却躲不过这些话……”沈维舟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水打湿的梅瓣。
原来比刀更疼的,是人的嘴。
沈乘木没说话,只把他往梅树底下带。风吹过梅梢,落了两人满身花瓣。他忽然想起今早周师傅说的话:“清和当年也被人说过‘妖女’,说她绣的梅花会吸人魂魄。可她怎么说?她说‘梅花开得正盛,哪有空管别人怎么说’。”
沈维舟抬头看他,眼眶红得像刚哭过的兔子。沈乘木忽然笑了,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昨晚没捶完的梅泥,被体温捂得温热。
“我们做梅饼吧。”他把梅泥塞进沈维舟手里,“捶三百下,甜得能压过所有闲话的那种。”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