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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碎玉残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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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第七天,镇上的雨还没停。沈乘木蹲在井边洗梅果,听见隔壁王婶和李婆压低声音说话,水花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圈。
“……听说了吗?张屠户家的牛昨晚死了,肚子胀得像皮球,兽医说是中了邪。”王婶的声音裹着水汽,黏腻腻地贴在人耳朵上,“他家婆娘今早去坟地烧纸,看见梅香小院的灯亮到寅时——指不定是沈乘木在院里作法呢!”
李婆往井台边挪了挪,故意让木盆撞在沈乘木的桶上,溅了他一裤腿水:“何止啊,我家二丫昨天摘菜,看见沈维舟蹲在梅树下埋东西,黑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保不齐是……是小孩子的骨头!”
沈乘木没抬头,继续搓洗梅果上的泥点。梅果的酸涩味混着井水的寒气钻进鼻子,他想起三天前沈维舟去送梅饼给陈阿婆,回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陈阿婆把饼扔在地上,用拐杖戳着他的脚:“滚!妖人的东西,吃了要烂肠子的!”
“砰!”一声闷响,王婶的木盆掉在地上,水泼了沈乘木一鞋。“哟,对不住啊沈公子。”她假惺惺地道歉,眼睛却瞟着他手里的梅果,“这果子看着光鲜,别是拿什么邪门法子催熟的吧?”
流言像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夜里开始有人往院里扔石头,起初是小石子,后来是带着棱角的碎砖。沈乘木用木板加固了门窗,沈维舟则在梅树下埋了碎瓷片——他说“就算打不过,也得让他们疼一下”,可话没说完,声音就抖了。
第八天清晨,沈乘木推开院门时,胃里猛地一缩。那株活了五十年的“雪团”梅,从主干处被生生劈断了半枝,断口处的白木茬上,印着五个模糊的血手印,像是有人没站稳,手按在了刚劈裂的枝干上。
“是李木匠家的老三。”沈维舟攥着一把带血的柴刀从西厢房跑出来,刀刃上沾着几根棕色的头发——是李老三的,他昨天还在茶馆里拍着桌子骂:“那俩小子就是灾星!周大人被抓了,镇上的生意都差了,不烧了他们难消晦气!”
沈乘木没接柴刀,只蹲下身摸了摸断枝。树皮上还留着没干透的露水,混着血珠往下滴,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别追了。”他声音发哑,“他们人多,我们……”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砸门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嚎:“沈乘木你出来!还我儿子的命来!”是张屠户的婆娘,她披头散发地撞在门板上,手里举着件烧焦的小孩棉袄,“我儿昨晚烧得说胡话,嘴里喊着‘梅树吃人’,不是你们下的咒是谁?!”
门板被撞得“哐哐”响,沈维舟突然抓起柴刀冲过去:“你们别逼人太甚!”
“维舟!”沈乘木想去拉他,却被涌进来的村民推搡着往后倒。有人抓住沈维舟的头发往墙上撞,有人用扁担砸向梅树的残枝,嘴里骂着“烧死妖人”“挖了这妖树”。混乱中,沈乘木看见李老三躲在人群后面,偷偷往梅树根下埋着什么——是一小包黑狗血,用红绳系着,像个丑陋的瘤子。
事情彻底失控,是在第十天。那天镇上来了支溃败的散兵,领头的军官听说“梅香小院有妖人”,眼睛一亮:“抓起来!说不准是敌军的细作,正好拿去领赏!”
沈乘木把沈维舟推进地窖时,外面已经响起了枪声。地窖里藏着祖父留下的梅酒和账本,酒坛上落满了灰,账本用油布裹着,边角已经泛黄。“待在这里别出声,我去引开他们。”沈乘木扣上地窖盖,手里攥着那把沈维舟磨了三年的柴刀。
他刚跑出院子,就被一枪托砸在后背上,疼得眼前发黑。散兵把他绑在梅树残枝上,军官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不是用妖术咒死了周大人?账本藏在哪里?”
沈乘木没说话,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焦黑的梅树根上。他看见沈维舟从地窖里爬了出来,手里举着账本,像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放了他!账本给你们!”
军官狞笑着夺过账本,随手翻了翻,突然变了脸色——里面夹着几张周显和散兵头领私通的书信,日期正是去年冬天“征粮”的时候。“妈的!敢耍老子!”他一枪托砸在沈维舟头上,血瞬间流进了他的眼睛。
“维舟!”沈乘木猛地挣断绳索,扑过去抱住沈维舟。散兵的枪声响了,子弹穿过他的后背,又扎进沈维舟的胸膛。两人一起倒在梅树下,血混着雨水,渗进焦黑的泥土里。
军官点燃了火把,扔向堆在院子里的柴草。火舌舔上断枝,舔上残破的门窗,舔上沈乘木和沈维舟交握的手。沈乘木在沈维舟耳边轻声说:“别怕,我们……回家了。”
沈维舟笑了,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沾在沈乘木的衣领上:“哥,梅花开了……好香啊……”
火灭的时候,梅香小院只剩下一片焦土。有人说,那天夜里看见两个少年手牵手走在火光里,一个穿着月白长衫,一个穿着青布短褂,手里都捧着枝开得正盛的梅花,往镇子西边去了——那里是他们小时候放风筝的河滩,每年春天,都会开满白色的野梅。
他们的故事不会结束,好在命大,能活。
梅香小院的火光刚熄,新的流言就像毒蘑菇般冒了出来。起初是李老三在茶馆里拍着桌子喊:“我亲眼看见的!沈乘木抱着沈维舟哭,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后来竟传成“他们根本不是兄弟,是‘断袖’!梅树下埋的不是骨头,是他们私会的信物!”
镇上的唾沫星子比石头还伤人。沈维舟去药铺买治烫伤的药膏,掌柜的把药扔在柜台上,用帕子擦着手:“两个男人不清不楚,活该被天打雷劈!”沈乘木去给周显的旧部送账本,对方接过时嫌恶地用两根手指捏着,仿佛那油布上沾了瘟疫。
“哥,我们走吧。”沈维舟把最后一坛梅酒装进板车,手腕上的烫伤还没好,绷带渗着血丝,“去南边,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沈乘木没说话,只摸着板车辕上刻的“舟”字——是去年沈维舟过生辰时,他用刻刀一点点凿的。那时院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沈维舟趴在他背上,咬着他的耳朵笑:“哥,以后我们老了,就坐在这车上,我拉着你看梅花开。”
板车刚出镇口,就被李老三带着人拦住了。他手里举着根沾了墨的毛笔,往沈乘木脸上甩:“想跑?没那么容易!先在祠堂门口跪三天三夜,把你们干的龌龊事说清楚!”
沈维舟突然抄起车辕上的柴刀,刀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睛:“谁敢动我哥,我劈了他!”
为了躲李老三的纠缠,也为了给周显翻案找证据,沈乘木带着沈维舟投奔了周显旧部驻守的“望北城”。那时正是边境战事吃紧的时候,城墙上的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守城的士兵看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起初不肯收,直到沈乘木拿出账本——里面记着周显暗中资助抗敌的粮草明细。
“留下可以,去伙房劈柴。”守将王猛是个粗人,盯着沈维舟的脸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别是来当‘营妓’的吧?”
沈维舟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沈乘木按住他的手,低声说:“忍忍。”
伙房的日子比镇上更难熬。士兵们总故意撞沈维舟的木桶,把热汤洒在他脚上;夜里有人往他们的草席上扔死蟑螂,嘴里骂着“断袖胚子”。沈乘木把沈维舟护在怀里,听着外面的污言秽语,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胳膊。
真正的“意外”发生在攻城那天。敌军的云梯搭上城墙时,沈维舟正给城楼上送伤药,突然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是李老三!他不知怎么混进了军营,此刻正躲在垛口后狞笑:“去死吧!妖人!”
沈维舟摔下城墙的瞬间,沈乘木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悬空挂在城墙外,敌军的箭雨“嗖嗖”地从耳边飞过。“哥!放手!”沈维舟的声音带着哭腔,另一只手拼命捶打沈乘木的胳膊,“你还要留着命给周大人翻案……”
“闭嘴!”沈乘木吼得嗓子出血,手指被磨得血肉模糊,“我说过,我们一起走!”
突然,一支冷箭射穿了沈乘木的肩膀。他手一松,沈维舟像片叶子般坠了下去,坠向城墙下密密麻麻的刀尖。沈乘木疯了似的想跟着跳下去,却被王猛死死拽住:“你疯了?!他已经……”
“他是我弟弟!”沈乘木挣脱开,看见沈维舟落在敌军的长枪上,青布短褂瞬间被血染红,像一朵骤然炸开的红梅。
沈乘木最终还是跳下了城墙。他抱着沈维舟冰冷的身体,在箭雨中一步步往城墙根挪,敌军的马蹄踏碎了他的腿骨,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不停地吻沈维舟的额头,嘴里喃喃着:“别怕,哥带你回家……回梅香小院……”
乱军之中,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死的。有人说他被敌军的战马踩成了肉泥,有人说他抱着沈维舟的尸体,一起被卷入了城破后的大火里。
后来,王猛在清理战场时,在城墙根下发现了半块焦黑的梅饼,饼馅里掺着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骨头——一根是成年人的指骨,另一根是少年人的,指骨上还套着个磨得发亮的梅花银戒,戒圈内侧刻着两个小字:“舟”“木”。
再后来,周显的冤案昭雪,朝廷派人去梅香小院立碑,却只在焦黑的梅树根下挖出了两坛没烧尽的梅酒。酒坛上贴着泛黄的红纸,上面是沈乘木的字迹:“一生梅酒,两人同饮”。
有人说,那两坛酒被埋在梅树下时,坛底垫着的不是稻草,是沈维舟的青布短褂和沈乘木的月白长衫,衣角缝着一朵用红线绣的并蒂梅——那是沈维舟学了三个月针线,给沈乘木绣的生辰礼。
后来,镇上的梅花开了又谢,再没人见过那样干净的两个少年,只听说望北城墙根下的野梅,年年都往城墙砖缝里钻,根须缠着骨头,开得比血还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