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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破庙残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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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门轴早锈成了哑巴,沈乘木一脚踹开时,雪沫子混着蛛网扑了满脸。沈维舟被他拽着撞进草堆,鼻尖先撞上团软物——是件裹着松香的旧戏服,水红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边角磨得发亮,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躲这儿最安全。”沈乘木拍掉他肩上的雪,自己却一屁股坐在神龛前的供桌上,供桌缺了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晃得他直咧嘴,“巡捕房的人从不来这儿,说里面闹鬼——其实是我上次装神弄鬼,把他们吓跑的。”
他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子吹了声,尖锐的哨音惊得梁上积雪簌簌往下掉。
沈维舟刚要问“做什么”,就见供桌下钻出只瘸腿的黑猫,拖着条断尾蹭沈乘木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台漏风的风箱。
“这是‘煤球’。”沈乘木摸了摸猫耳朵,黑猫突然跳上他膝盖,爪子扒拉他怀里的油纸包——正是刚才“顺”来的栗子。
他失笑,剥开壳塞进猫嘴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沈维舟蹲下身打量破庙。神龛上的观音像缺了半张脸,香炉里插着根啃剩的骨头,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风筝骨架,竹篾上还缠着没拆完的彩线,红的绿的紫的,像被揉碎的彩虹。
最显眼的是西角那堆火,火塘里的柴薪烧得正旺,架着个豁口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飘出股草药混着栗子壳的怪味。
“你住这儿?”他踢了踢脚边的稻草,草里露出半截绣着“乘”字的汗巾。
“嗯。”沈乘木抱着猫,下巴搁在猫背上,“上个月戏班散了,班主卷着钱跑了,我没处去,就占了这破庙。”
他顿了顿,突然指着火塘边的矮凳,“坐啊,站着干嘛?怕煤球挠你?它只挠坏人——上次疤脸强来偷风筝,被它抓了五道血印子,比我铁链子还狠!”
沈维舟没坐,反而走到那堆风筝骨架前。最顶上那只扎成了仙鹤形状,翅膀却歪了,竹篾上用红漆写着“寿”字,笔画抖得像得了鸡爪疯。他突然想起老李头说的“松鹤延年”,指尖划过歪扭的“寿”字,问:“这是……给张公馆扎的?”
沈乘木的声音闷在猫毛里:“嗯。张老太太八十大寿,说要放‘百鸟朝凤’风筝阵,给了五十块定金。”
他突然把猫放下,走到沈维舟身边,从草堆里抽出张泛黄的图纸,“你看,这是我画的样稿,仙鹤的翅膀要能扇动,尾巴里藏着炮仗,飞上天就炸开,撒金粉——”
图纸上的仙鹤画得稚拙,翅膀却用红笔标了机关,齿轮、发条、弹簧……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墨迹浓淡不一,像是改了十几遍。
沈维舟突然想起自己磨秃的狼毫,心里某个地方软了软——原来这人嘴上说着“打打杀杀”,手里却藏着这么多“巧心思”。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接?”沈乘木打断他,把图纸揉成一团扔进火塘,火苗“噼啪”一声窜高,映得他侧脸发红,“张公馆的管家说,要在仙鹤眼睛上贴东洋布——就是那种印着太阳旗的布。我说不贴,他就骂我‘敬酒不吃吃罚酒’,还说要砸我的摊子。”
他低头踢了踢火塘边的石头,声音突然轻了:“我爹以前说,做手艺的人,脊梁骨不能弯。布上印着什么,风筝就带着什么飞上天,那不是祝寿,是给祖宗丢脸。”
沈维舟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画梅要画骨,人活要活气”。
他突然转身,从竹篓里掏出那卷《墨梅图》,在神龛前展开——雪地里的梅枝横斜,花瓣用淡墨点染,偏偏在最顶端的花苞上,用朱砂勾了丝蕊,像雪地里溅开的一滴血。
“这是我今早补的。”他指着那抹红,“以前总觉得梅花开得冷,现在才懂,冷到极致,是会烧起来的。”
沈乘木凑过来看,呼吸喷在画纸上,朱砂蕊的边缘晕开一小片红,像活了过来。他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抹红:“像……像你上次烫伤的疤。”
沈维舟的心跳漏了一拍。左手食指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结痂的暗红在雪光下泛着光,倒真像朵开败的梅。
他想起昨夜这人帮他补碗时,指尖擦过他的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
“李叔说,张公馆愿意出五十块请你画《松鹤延年》。”沈乘木突然开口,声音闷在画纸的墨香里,“你……为什么不画?”
“心不诚,笔就歪了。”沈维舟卷起画轴,动作比刚才慢了些,“我画不出‘百鸟朝凤’的热闹,就像你不愿在风筝上贴东洋布——我们都是‘认死理’的人。”
沈乘木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的糖渍还没擦干净:“那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话音刚落,破庙的门突然被撞开,风雪卷着个黑影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火塘边——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小姑娘,辫梢沾着血,棉袄被撕了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花布衬里。
“沈……沈大哥!他们追来了!”她抓住沈乘木的裤腿,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疤脸强带了人,说要烧了你的风筝摊!还要……还要抓你去巡捕房!”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沈乘木脸色骤变,猛地抄起地上的红绸铁链,铜锤砸在青砖地上,火星四溅:“煤球,带她从后墙洞走!”
黑猫“喵”地一声,咬住小姑娘的衣角就往后拖。沈维舟突然拽住沈乘木的手腕——那人的手烫得吓人,掌心全是冷汗。
“你想干什么?”他问,声音比画摊前的寒风还冷。
“引开他们。”沈乘木掰开他的手,红绸子缠上他的胳膊,像道滚烫的枷锁,“你带着画先走,去老李头的包子铺躲着,他那儿有地窖。”他顿了顿,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沈维舟掌心——是那只刻着“舟”字的云母纸风筝,骨架硌得掌心发疼,“等雪停了,我去接你。”
破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疤脸强的骂骂咧咧:“沈乘木!你个缩头乌龟!给老子滚出来!”
沈乘木最后看了沈维舟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落满了火塘的光,像燃尽的灰烬里,藏着两粒不肯灭的星子。
他猛地转身,铁链“哗啦”甩向庙门,红绸子在风雪里劈开道暖痕,像团燃烧的火。
“爷爷在这儿!”
沈维舟攥着风筝,站在神龛后,听着铁链与木棍的碰撞声、疤脸强的惨叫声、还有沈乘木那声带着笑的“抓不到我”,突然想起今早城隍庙的雪——雪地里的梅枝是铁骨,可总有人,愿意做那护着梅枝的炭火,哪怕自己燃成灰烬。
火塘里的草药还在咕嘟响,栗子壳的焦香混着血腥味飘进来。
沈维舟低头,看见掌心的风筝上,“舟”字的笔画被汗水洇开,像哭花了的眉眼。
他突然想起沈乘木说的“天生一对”,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认死理”的人,连命都敢赌。
沈维舟刚把画轴塞进竹篓,破庙外突然传来铁皮罐头被踢飞的哐当声,夹杂着疤脸强的破锣嗓子:“沈乘木!你个偷鸡摸狗的,给爷爷滚出来!”
沈乘木猛地将煤球塞进沈维舟怀里,黑猫在他臂弯里炸毛,爪子勾住他的袖口——那袖口还沾着今早补碗时的白瓷粉。
“从后墙洞走!”他压低声音,红绸铁链“哗啦”甩上肩头,铜锤擦过供桌边缘,震得那半块垫桌腿的砖头都跳了跳,“顺着巷子跑,第三个路口左拐,老李头包子铺的地窖有暗门,门栓是桃木的,你一拧就开!”
“那你——”
“我?”沈乘木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的糖渍被风雪吹得发亮,“爷爷我会‘风筝遁’,我要真想走,上次巡捕房十个人都抓不住我!”
他突然拽过沈维舟的手腕,往他掌心塞了个冰凉的东西——是那把补碗用的小铜锤,锤柄缠着防滑的布条,布条里还裹着片晒干的梅花,“拿着!遇着危险就砸,比你的狼毫笔管用!”
煤球突然“喵呜”一声,爪子挠了挠沈维舟的胳膊,像是在催他走。
沈维舟攥着铜锤,指节被锤柄硌得发白,他看着沈乘木转身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戏服在风雪里鼓荡,背后绣的“乘”字被撕开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粗布衬里,像只折了翅膀的纸鸢。
“沈乘木!”他突然喊住他。
那人回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里亮得惊人。
“雪停了……”沈维舟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形,“我在包子铺等你。”
沈乘木的眼睛更亮了,像落进了两颗火星子。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一脚踹开庙门——风雪卷着他的骂声扑进来:“疤脸强!你爷爷我在这儿!来追啊!”
铁链甩动的哗啦声、木棍相撞的闷响、还有疤脸强气急败坏的吼叫,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沈维舟抱着煤球冲进后墙洞,洞外的雪深及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进冰窖。
黑猫突然从他怀里跳下去,瘸着腿往巷子深处跑,尾巴翘得老高,像面引路的小旗子。
他顺着煤球的方向跑,身后的破庙越来越远,只有那堆火塘的光还在风雪里摇晃,像团不肯熄灭的炭火。
怀里的《墨梅图》被体温焐得发烫,画轴上的朱砂梅仿佛活了过来,在雪地里灼灼地烧。
跑到第三个路口时,煤球突然停住,蹲在包子铺的后门边,爪子扒拉着一块松动的青石板。沈维舟喘着粗气掀开石板,果然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飘出股熟悉的酒糟味。
“进去吧。”煤球突然开口了——不,是洞口传来老李头的声音,苍老却有力,“乘木那小子早把暗门位置告诉我了,说你要是来了,就把这个给你。”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从洞里伸出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沈维舟接过来,指尖触到油纸下的温热——是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栗子壳上还沾着沈乘木的指纹。
“他怎么样?”
老李头叹了口气:“放心,那小子鬼得很。上次疤脸强带巡捕房的人来抄风筝摊,他把风筝线往马蜂窝上一缠,那群人被蛰得满街跑——”洞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吠,老李头的声音戛然而止,“快进来!雪下大了,巡捕房的巡逻队要来了!”
沈维舟抱着煤球钻进地窖,老李头“哐当”一声盖紧石板。地窖里漆黑一片,只有煤球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像两颗落进深渊的星子。
他摸索着找到墙角的矮凳坐下,怀里的栗子还热乎,剥开壳,金黄的栗肉上沾着细小的糖粒,甜得人舌根发颤。
煤球蹭了蹭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沈维舟突然想起沈乘木抱着猫时的样子,下巴搁在猫背上,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小铜锤,锤柄上的布条磨得发亮,那片晒干的梅花被体温烘得软了,散出淡淡的清香——
“认死理”的人,连告别都藏着这么多小心思。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滴水声,“嘀嗒,嘀嗒”,像谁在数着时光。沈维舟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抱着半袋栗子,臂弯里躺着炸毛的黑猫,鼻尖萦绕着梅花香、栗子甜和煤球身上的松香。
他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破庙里那堆火,火塘边歪扭的“寿”字风筝,还有沈乘木转身时,戏服后襟撕开的那道口子——
像一道永远缝不上的伤口,横亘在这乱世的雪地里。
煤球突然竖起耳朵,瘸着腿往地窖深处走,尾巴扫过沈维舟的手背——那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拽他跟上。
地窖尽头堆着半人高的酒坛,黑猫跳上最矮的坛子,用爪子扒拉坛口的红布,布下露出个巴掌大的暗格,里面塞着卷泛黄的油纸。
沈维舟展开油纸,竟是张手绘的地图,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模糊的蓝灰色,却能看清“城隍庙戏台”“城南废窑”几个小字,废窑旁还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风筝。
“这是……”
“乘木那小子画的。”老李头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带着点闷响,“他说要是他没回来,就让你带着这图去废窑找‘老神仙’——那老头会扎能飞三里地的风筝,还会配治枪伤的金疮药。”
沈维舟的手指顿在“废窑”二字上。枪伤?沈乘木根本没提过会受伤。
“他是不是……”
“放心,那小子命硬。”老李头打断他,声音却弱了下去,“只是疤脸强这次带了新家伙——听说是日本人给的‘盒子炮’,比巡捕房的毛瑟枪厉害十倍。刚才我在铺子门口看见雪地里有血,红得像庙里的朱砂……”
煤球突然“喵”地一声,咬住沈维舟的袖口往地窖口拖。黑猫的爪子沾着点暗红色的泥,泥渍蹭在他的棉袄上,像朵开败的梅花。
“你想带我去找他?”沈维舟摸了摸煤球的头,猫毛上还沾着破庙的香灰,“可老李头说……”
“喵呜!”煤球猛地跳上他的肩头,爪子按住地图上“城隍庙戏台”的位置,喉咙里发出低吼——那声音不像猫叫,倒像沈乘木每次要使坏时的哼唧。
地窖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三长两短,节奏像极了沈乘木敲破庙门板的调子。老李头的声音带着惊惶:“谁?”
“是我,张记画斋的。”门外人声音清亮,“来取沈先生落在庙里的砚台。”
沈维舟的心猛地一跳。张记画斋?他根本没去过画斋。可这暗号……是他昨天教沈乘木的——他说古代文人遇险要“以砚为信”,沈乘木当时还笑他酸,说“不如以猫为信,煤球比砚台机灵”。
“开门吧。”他对老李头说,把地图塞进怀里,握紧了那把小铜锤。
地窖门被掀开时,风雪卷着个人影扑进来,红绸子缠在胳膊上,渗出血珠,正是沈乘木。他看见沈维舟,咧嘴一笑,小虎牙上沾着点血沫:“我就知道你没走……”话没说完,人就直挺挺倒了下去,怀里的油纸包“啪”地掉在地上,滚出颗沾着血的栗子。
煤球“嗷”地扑过去,用爪子扒拉沈乘木的衣襟,露出他腰侧的伤口——子弹擦过的地方破了个血洞,戏服的红绸子被血浸透,像团烧化的胭脂。
“别碰他!”沈维舟突然想起地图上的“老神仙”,手忙脚乱地去摸沈乘木的脉搏,指腹下的跳动又快又弱,像断线的风筝,“老李头,废窑怎么走?现在就去!”
“可外面有巡捕……”
“我有办法。”沈维舟突然扯下墙上挂着的戏服——那是老李头藏的备用行头,青灰色的老生袍,领口绣着暗纹的云纹,“把他扶起来,我们扮成戏班的,煤球装成‘镇邪猫’。”
煤球似懂非懂地跳进沈乘木的怀里,蜷成团毛茸茸的球。
沈维舟给沈乘木套上戏袍,自己则披上老李头的棉袄,把地图塞进沈乘木的靴筒。当他背起沈乘木时,才发现这人看着瘦,骨头却硌得他心口发疼,像背着捆扎得太紧的竹骨风筝。
“走侧门。”老李头打开地窖暗门,门外的雪已经没过膝盖,“顺着墙根走,别踩中间的砖——那是巡捕房新埋的‘响铃砖’。”
沈维舟背着沈乘木踏进雪地里,煤球突然从沈乘木怀里探出头,对着巷子口“喵”了一声。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突然转向——黑猫不知何时跳了出去,在雪地里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条引路的虚线,把警笛声引向了反方向。
“这猫……”老李头喃喃道,“成精了。”
沈维舟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沈乘木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带着栗子的甜香和淡淡的血腥味,像极了破庙里那堆又暖又烈的火。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戏袍的领口沾着片干枯的梅花,是从铜锤布条上掉下来的那片。
有些承诺不用宣之于口,就像这梅花,就算被揉碎了,也能在雪地里开出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