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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废窑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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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维舟背着沈乘木踏进废窑时,煤球突然从他肩头跳下去,瘸着腿往窑膛深处跑。黑猫的爪子在地上划出三道血痕——那是它刚才引开巡捕时被碎玻璃划破的,血珠滴在青砖上,像串断续的省略号。
“咳咳……”沈乘木突然醒了,喉咙里咳出半口血沫,“老神仙……在窑顶……敲三下……砖……”
声音非常哑,几乎听不清。
沈维舟把他靠在草垛上,转身去摸窑壁。废窑的砖缝里长满了枯草,他按沈乘木说的,在第三层砖上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闷得像敲在空心木头上。
突然,头顶传来“哗啦”一声,半块砖被顶开,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垂下条麻绳编织的软梯,梯绳上还缠着干枯的金银花藤。
“上来吧。”洞口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把猫也带上,它的腿该换药了。”
煤球“喵”了一声,自己跃上软梯,爪子勾着绳结往上爬,瘸腿的动作在昏暗里看不真切。沈维舟咬咬牙,背起沈乘木抓住软梯——刚爬了两步,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手指抓住他的衣襟,指腹摩挲着棉袄上的盘扣:“维舟……画……”
“画在。”沈维舟低头,看见沈乘木的眼睛半睁着,琥珀色的瞳孔蒙着层水雾,“在竹篓里,比你的命还重要。”
沈乘木的嘴角弯了弯,像是在笑,却又咳出更多血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又发生到我头上…
窑顶竟是个搭着草棚的平台,棚下堆着成捆的竹篾和颜料,角落里支着口砂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飘出股草药混着松烟的味道。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头蹲在砂锅边,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往上面缠棉线——那竹篾弯成的弧度,像极了风筝的骨架。
“放下他吧。”老头没回头,指了指草棚下的木板床,“把他腰侧的伤口露出来,别碰那红绸子,里面裹着血竭。”
沈维舟这才发现,沈乘木胳膊上的红绸子渗着暗红色的药汁,靠近了闻,有股铁锈混着花香的味道。
他解开沈乘木的戏袍,伤口边缘的皮肉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子弹擦过的地方肿得老高,像藏着颗熟透的梅子。
“日本人的‘达姆弹’。”老头终于转过身,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弹头开花,见血封喉。亏得这小子用红绸子裹了血竭,又在雪地里冻了半个时辰,才没让毒性蔓延。”他从砂锅边拿起个陶碗,里面盛着墨绿色的药膏,“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药膏抹在伤口上时,沈乘木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
沈维舟死死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触到他后颈的皮肤,那里烫得吓人,像揣着个滚烫的煤球。
“疼就喊出来。”老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里的竹篾却突然顿了顿,“当年你爹中枪时,喊得整条街都听见了。”
沈乘木的身体僵住了,这种事不如不说。
老头把煮好的草药倒进陶盆,招手让煤球过去:“过来,小花,该换药了。”
煤球犹豫了一下,瘸着腿走过去,尾巴夹得紧紧的。
老头抱起黑猫,解开它腿上缠着的破布——伤口处的皮肉已经溃烂,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和沈乘木的伤口一样,边缘泛着青紫色。
“也是达姆弹?”沈维舟的声音发紧。
“是试枪的时候被流弹擦伤的。”老头往猫腿上涂药膏,动作却轻柔了许多,“三个月前,日本人在西郊靶场试枪,这猫跟着去看热闹,回来就成这样了。”
他突然抬头看沈维舟,“你就是沈维舟?那个画‘会烧起来的梅花’的书生?”
沈维舟一愣:“您认识我?”
“沈乘木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老头笑了笑,露出颗金牙,“说你画的梅花,冷得像冰,热得像火,能把死人看活——他还说,你要是生在古代,肯定能当‘画圣’。”
沈维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低头看沈乘木,那人已经昏过去了,眉头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他为什么要偷《墨梅图》?”沈维舟突然问,“那画是我爹留下的,除了好看,一文不值。”
老头往砂锅添了把柴火,火星子噼啪作响。“一文不值?”他拿起根竹篾,在火上烤了烤,“你知道那画轴里藏着什么吗?”
沈维舟猛地看向竹篓——那幅《墨梅图》还静静地躺在里面,画轴的木头被火烤得有些开裂,露出里面浅棕色的纹路。
单单只是看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惊蛰’的布防图。”老头的声音压得很低,竹篾在他手里弯成个完美的圆形,“日本人要在三月初三炸掉军火库,图上标着他们的暗哨位置。你爹当年就是因为不肯交出这图,才被日本人害死的。”
沈维舟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爹把画轴塞进他怀里,说“这画比命重要”;想起沈乘木每次看画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想起疤脸强喊的那句“沈乘木!你个偷鸡摸狗的”他们偷的从来不是画,是命。
“那沈乘木……”
“他是你爹的徒弟。”老头打断他,把烤软的竹篾浸进冷水里,“你爹教他扎风筝,也教他‘辨图’——那些藏在画里的记号,只有你们沈家的人和他看得懂。”
他突然指向沈维舟的手腕,“你左手虎口处的月牙形伤疤,是小时候跟他抢风筝线被竹篾划的,忘了?”
沈维舟低头看向左手虎口——那里确实有个浅白色的月牙形疤痕,娘说那是他五岁时摔的,可他总觉得,疤痕的形状像极了沈乘木常用的那把竹刀。
草棚外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一只灰鸽落在平台边缘,脚上绑着个小小的竹筒。老头走过去解下竹筒,倒出卷纸条,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
“疤脸强带巡捕房的人往这边来了。”他把纸条扔进砂锅,火苗“腾”地窜了起来,“说在废窑附近看见血迹了。”
沈维舟的心沉了下去。
老头却突然笑了,拿起根缠好棉线的竹篾,往上面糊了层绵纸:“别怕,我这儿有‘会飞的船’。”他用毛笔蘸着颜料,在绵纸上画了几笔——那图案,竟是只展翅的凤凰,翅膀上还点着星星点点的金粉,像落了满身的火星子。
老头把画好的凤凰风筝塞进沈维舟怀里时,竹骨上的金粉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星。
煤球突然“喵”地跳上他肩头,瘸腿踩脏了他刚从沈乘木衣袋里摸出的画稿——纸上是半截未画完的《墨梅图》,梅枝的分叉处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巽”字。
“这风筝……”沈维舟指尖摩挲着风筝翅膀,突然摸到竹骨内侧刻着的纹路,“是用‘坤卦’扎的骨架?”
老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湿煤,青烟裹着火星子从破口飘出去,在雪夜里凝成白雾:“你爹教过你扎风筝?”
“他说‘‘风筝遁’’要合八卦方位,巽位主风,坤位主地……”沈维舟的声音突然顿住——昨天在破庙,沈乘木明明说“风筝遁是骗人的把戏”,可这风筝的扎法,分明和爹留下的《风筝经》里写的分毫不差。
“咳咳……”昏迷的沈乘木突然咳嗽起来,眉头拧成个疙瘩,后颈的月牙胎记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老头蹲下身,用粗布巾沾了点温水,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沫:“这孩子,从小就犟。明明怕黑,偏要学什么‘夜行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偏要替你挡日本人的子弹。”
沈维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昨天在破庙,沈乘木把他推进供桌下时,后背挨的那一枪——其实那不是意外,是刻意替他挡的。
“当年你爹把布防图交给乘木时,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老头突然从草棚角落拖出个铁皮箱,打开箱盖的瞬间,沈维舟倒抽一口冷气——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画轴,每一卷的轴头上都系着红绸,和沈乘木藏在破庙梁上的一模一样。
“这些是……”
“‘惊蛰’的人托我们保管的。”老头拿出最底下一卷画,展开来,竟是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画中老翁的鱼竿尖上,钓着个极小的风筝,“你爹说,等你能看懂这画里的风筝时,就把这个交给你。”
他从画轴里抽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枚黄铜钥匙,形状像片梅花瓣。
煤球突然炸毛,弓着背冲向窑洞口,尾巴上的毛根根竖起,似是察觉到什么。
沈维舟猛地回头——雪地里,一串脚印从窑顶入口蜿蜒下来,鞋印很大,鞋尖处有个破损的缺口,和昨天在破庙外看到的巡捕靴印一模一样。
“躲起来!”老头一把将沈维舟拽到草棚后,自己抄起墙角的扁担,“不管谁来,都别出声。”
窑洞口的积雪被踩得簌簌作响,一个黑影堵住了光线,身上带着浓烈的硝烟味。
那人站在原地没动,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沈老头,别躲了。我知道乘木在里面。”
老头的手紧了紧扁担:“张记画斋的,你还敢来?”
黑影往前走了两步,帽檐下露出半张缠着纱布的脸,左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和沈乘木后颈的胎记,竟是镜像般的形状。
究竟是谁。
“我是沈乘风。”他缓缓摘下帽子,纱布下的眼睛红得吓人,“乘木的哥哥。”
沈维舟的心脏骤然停跳——沈乘风?爹明明说过,乘木是独生子。
“当年你为了五十块大洋,把你爹的布防图卖给日本人……”老头的声音气得发抖,“现在还有脸来找乘木?”
天真以为,是他的独特品味。
“我没有!”沈乘风突然嘶吼起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在地上——是枚玉佩,摔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佩上刻着“沈”字,边缘缺了个角,沈维舟认得它,这是爹留给“长子”的信物,可他一直都以为,这玉佩早就丢了。
有什么可骗的。
“当年我被日本人抓去,他们逼我交出玉佩……我宁死不从,他们就把我扔进江里……”沈乘风的声音哽咽着,“等我爬上岸,爹和乘木已经不见了。我找了他们十年,直到昨天在破庙看到乘木的风筝……”
沈乘木突然哼唧一声,眼睛艰难地睁开条缝,看到沈乘风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哥……别信他……”
“乘木!”沈乘风想冲过去,却被老头用扁担拦住。
就在这时,窑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积雪压塌了半边窑顶,碎石混着雪块砸下来,正好落在沈乘风脚边。
煤球尖叫着扑向入口,沈维舟这才发现,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十几个黑影,正举着枪往窑里冲。
“是日本人!”老头嘶吼着把沈维舟推向密道入口,“带乘木走!从密道去码头,找‘乌篷船’!”
沈维舟背起沈乘木往密道跑,身后传来枪声和沈乘风的嘶吼:“乘木!哥对不起你——!”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煤球的眼睛像两盏小灯。沈乘木的呼吸越来越弱,突然在他耳边低语:“维舟……画轴里的梅花……要在惊蛰那天……对着月亮……”
话音未落,密道口突然透出微光,沈维舟抱着沈乘木跌出洞口,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芦苇荡边。
雪已经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码头泊着一艘乌篷船,船尾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发间别着枝蜡梅,正低头编着芦花鞋。
煤球突然冲向乌篷船,围着姑娘的脚边蹭来蹭去,瘸腿在雪地上画出字迹歪歪扭扭的梅花印。
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是沈伯伯的徒弟吗?”少女的声音如同那星空中的一颗繁星,字正腔圆。
沈维舟抱紧怀里的沈乘木,点了点头。
姑娘放下芦花鞋,伸手接过沈乘木,指尖触到他胸口的玉佩时,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姑娘的指尖在玉佩边缘摩挲着,指腹划过那道月牙形的缺口时,突然抬头看向沈维舟:“这玉佩,本该有两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乌篷船恰好漂过一片芦苇丛,沙沙的叶响掩盖了后半句话。
沈维舟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沈乘木昏迷时攥着玉佩的样子,那缺口处的裂痕新鲜得像是刚摔碎的。“另一块……”
“在我爹手里。”姑娘突然将沈乘木放平在船舱的草堆上,转身从药箱里翻出一卷绷带,“当年沈伯伯把布防图分成两半,一半藏在画轴,一半……”她顿了顿,咬断绷带的动作带着点狠劲,“藏在这对‘月牙佩’里。”
沈乘木突然咳嗽起来,眼睛半睁着,手胡乱抓着沈维舟的袖口:“画……画轴……梅枝的分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巽’位……对……对着北斗……”
姑娘的手顿了顿,发间的蜡梅不小心蹭到沈乘木的脸颊,冷香让他清醒了几分。“乘木哥,你别急。”
她从船舱夹层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朵梅花,五片花瓣的尖端各标着一个字:“东、南、西、北、中”。
“这是‘梅花阵’的口诀。”姑娘指尖点在“中”字花瓣上,“你爹说,布防图的藏匿位置,藏在《墨梅图》的枝干角度里——每道梅枝的分叉,对应着梅花阵的方位。”
沈维舟突然想起沈乘木画稿上的“巽”字——那是八卦里的东南方位。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凤凰风筝,竹骨内侧的纹路硌得手心发麻,那些刻痕的走向,竟和纸上的梅花枝干完全重合!
“嘚嘚嘚——”马蹄声突然从芦苇荡外传来,惊飞了栖息在苇秆上的水鸟。姑娘脸色一白,抓起船桨往水底一探,触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是□□的引线。“日本人追来了!”她猛地将竹篙插进泥里,乌篷船像离弦的箭一样滑进芦苇深处,“抓紧船舷!”
沈维舟死死按住怀里的画轴,煤球突然跳上他肩头,爪子指向船尾——三个黑影正骑着马在岸边疾驰,为首那人的左额角缠着纱布,帽檐下露出道月牙形的疤痕。
“是沈乘风!”沈维舟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是日本人的走狗!”
“别出声!”姑娘突然捂住他的嘴,将船篷的竹帘往下拉了半寸,“听!”
芦苇丛外传来沈乘风的嘶吼,声音被风声撕得支离破碎:“乘木!把玉佩交出来!不然我烧了整片芦苇荡!”
沈乘木的眼睛猛地睁大,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姑娘按住肩膀:“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她从船舱角落拖出个铁皮箱,打开箱盖的瞬间,沈维舟看到里面码着十几支火把,“这是‘惊蛰’的人留下的,实在不行……”
“不能烧!”沈乘木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节泛白,“芦苇荡下面……埋着军火库……”
姑娘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爹说……‘‘惊蛰’’的军火……藏在梅花阵的‘中’位……”沈乘木的声音越来越低,头歪在草堆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乌篷船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沈维舟抬头望去,只见沈乘风的马队已经追到了芦苇荡边缘,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
姑娘咬咬牙,从发髻上拔下那支蜡梅,将花瓣一片片掰下来扔进水里:“这是‘惊蛰’的信号——三瓣梅代表‘危险’,五瓣梅代表‘安全’。”
花瓣在水面上打着旋漂向远处,沈维舟突然看到,每片花瓣的背面都用针尖刻着极小的字,拼起来是一句话:“望梅亭,三更雪。”
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