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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檐下听风,碗底藏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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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总带着黏性,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
沈维舟蹲在廊下,对着两只半人高的陶罐发呆,罐口蒙着的粗布被雨水洇出深色的圈。
“在看什么?”沈乘木端着两杯热茶出来,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他把青瓷茶杯放在廊沿的石桌上,杯底与石面碰撞出轻响。
“李婶送来的芥菜,”沈维舟指着陶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陶壁,“她说要腌成雪里蕻,可我总怕盐放多了。”
沈乘木挨着他蹲下,指尖擦过他耳后沾着的一片枯叶——今早去后山拾柴时蹭上的。“盐放多了就多泡两遍,”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大不了当咸菜吃,配白粥正好。”
“可李婶说,腌菜要‘三分咸,七分鲜’,”沈维舟忽然有些泄气,手指抠着坛沿的纹路,“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这话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沈乘木一下。他想起三个月前,沈维舟第一次在沈家厨房煮姜汤,把糖当成盐,结果熬出一锅甜得发腻的“汤药”,被管家偷偷倒掉时,少年躲在回廊柱后红了眼眶。
那时他只觉得可爱,如今却心疼得厉害。
沈乘木握住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那我们一起腌。”他起身走进厨房,片刻后端来半碗粗盐、一把剪刀和一个竹篮,“李婶说要先晒蔫,你看这芥菜梗太粗,得剪开才好入味。”
剪刀“咔嚓”一声,翠绿色的菜梗被剪成小段,沈维舟蹲在竹篮边,看着沈乘木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时清隽,握剪刀时却带着种笨拙的认真,偶尔被菜汁溅到虎口,会下意识地缩一下手。
“你以前没做过这些吧?”沈维舟忽然问。
沈乘木动作一顿,随即笑了:“在沈家,厨房是禁地。”他想起小时候偷偷溜进后厨,想给生病的母亲偷一块桂花糕,结果被管家逮住,罚跪了半个时辰。那时他以为,所谓“家”,就是规矩、族谱和永远擦不干净的红木地板。
直到遇见沈维舟,他才知道,家可以是腌菜坛里的咸香,可以是两人蹲在廊下分食一个烤红薯,烫得直甩手,却笑得像个孩子。
“盐来了。”沈维舟端着盐碗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肩膀。沈乘木低头,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落了片碎雪。
“撒均匀些,”他握住沈维舟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往菜上撒盐,“就像……撒去年冬天的雪。”
沈维舟的手指微微一颤,盐粒从指缝漏下去,落在青石板上,像星星碎了一地。“沈乘木,”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绵,“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太普通了?”
沈乘木动作停了。他看着廊外被雨水打弯的翠竹,看着沈维舟眼里的不安——那是藏在“岁月静好”表象下的结:沈维舟总觉得,这样的普通,是偷来的。偷了沈家的安宁,偷了世俗的包容,也偷了……沈乘木本该拥有的、更“体面”的人生。
“普通不好吗?”沈乘木松开手,指尖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我娘以前说,人这一辈子,能安安稳稳吃好每一顿饭,睡好每一觉,就比什么都强。”他拿起一段腌好的芥菜,递到沈维舟嘴边,“尝尝?看看够不够咸。”
沈维舟咬了一小口,咸涩中带着微苦,却在舌尖慢慢洇出一丝清鲜。他忽然笑了,眼里的不安像被雨水冲淡,渐渐散了:“有点咸。”
“那就多泡两遍。”沈乘木也笑了,伸手擦掉他嘴角的盐粒,“等腌好了,给爷爷寄一坛去。”
提到爷爷,沈维舟眼睛亮了亮:“对了,前几天收到爷爷的信,说他把书房那盆墨兰搬到朝南的窗台上了,还说……想喝你泡的茶。”
“那下次赶集,去买些龙井回来。”沈乘木站起身,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雨要大了,别蹲在这里着凉。”
两人的脚印并排印在廊下的湿泥里,很快又被新的雨丝填满。陶罐里的芥菜在盐粒的浸润下,正悄悄酝酿着春天的味道,像他们的日子,在平淡里藏着汹涌的甜。
四月初的一个午后,沈维舟正在院子里晒书,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苍老,却中气十足。他手里的《陶渊明集》“啪”地掉在竹匾里,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爷爷?”
沈老爷子穿着件藏青色的绸缎马褂,拄着龙头拐杖,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身后跟着拎着两只大木箱的管家。
他看见沈维舟,眉头习惯性地皱了皱,却没像从前那样板着脸:“怎么?不欢迎?”
沈维舟忙迎上去,手指紧张地绞着袖口:“不是的!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再说就来不及了。”老爷子哼了一声,拐杖在青石板上敲了敲,“沈乘木呢?让他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沈乘木从屋里出来,看见老爷子时也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上前:“爷爷,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是不是把日子过成了讨饭的。”老爷子说着,眼睛却扫过院子:青砖铺地,竹篱围院,墙角的月季开得正艳,廊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哪里有半点“讨饭”的样子?他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站着干什么?我坐了三个时辰的船,腿都麻了。”
沈乘木连忙扶他进屋,沈维舟则跑去厨房烧水,手指被茶壶烫了一下也没在意——爷爷的突然到访,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让他想起去年在沈家祠堂,老爷子拿着家法棍,指着他鼻子骂“不知廉耻”的样子。
“怕吗?”沈乘木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个白瓷碗。
沈维舟摇摇头,又点点头,往茶壶里放茶叶的手微微发抖:“我怕……我做不好。”怕菜烧得不合胃口,怕茶泡得太浓,怕哪句话说错,又惹爷爷生气。
沈乘木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发顶:“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爷爷这次来,是偷偷跑出来的。”
沈维舟猛地回头:“真的?”
“嗯,”沈乘木笑了,“管家说,爷爷把书房里您画的那幅《寒梅图》卷走了,说是‘放在沈家碍眼,不如送给两个逆子当柴烧’。”
沈维舟的鼻子忽然有点酸。那幅画是他十五岁画的,笔触生涩,却被爷爷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挂了整整三年。
晚饭时,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清蒸鲈鱼、腌笃鲜、炒时蔬,还有一碗沈维舟特意煮的阳春面——面是他中午现擀的,浇头用了熬了两个时辰的骨汤,撒了葱花和白芝麻。
老爷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笋,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说话。沈维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冒汗。
“笋有点老。”老爷子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说。
沈维舟的脸瞬间白了。
“但汤还行。”老爷子又拿起勺子,喝了口腌笃鲜,“比家里张妈的手艺强点。”
沈维舟猛地抬起头,撞进老爷子眼里——那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嫌弃,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像冬日里晒在窗台的棉被,带着陈旧的暖意。
晚饭后,老爷子坐在廊下喝茶,沈乘木陪在一旁,沈维舟则在屋里收拾碗筷。他端着碗碟走进厨房,看见灶台上放着一个眼熟的木匣子——是爷爷带来的那两只木箱之一,敞着盖,里面露出几件旧物: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一个缺了角的砚台,还有……一叠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沈维舟熟悉的——爷爷的小楷,刚劲有力。但收信人的名字,却让他浑身一僵:
“致吾儿沈阳辛亲启”
沈阳辛,是沈乘木早逝的父亲。
沈维舟的心跳得飞快,指尖颤抖着想去碰那叠信,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老爷子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那杯没喝完的茶。
“别看。”老爷子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疲惫,“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沈维舟缩回手,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想起沈乘木说过,父亲去世时,爷爷在灵堂前站了一夜,第二天就把父亲所有的遗物都烧了,包括那支父亲最爱的狼毫笔。
“其实……”老爷子忽然叹了口气,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你父亲走的那年,才二十五岁。”他走到灶台边,拿起那叠信,手指轻轻拂过信封上的名字,“这些信,是他去外地求学时写的,我一封都没回过。”
沈维舟屏住呼吸,听见老爷子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总觉得他是在胡闹,不好好读书,整天画些没用的画,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直到他走了,我才发现,那些被我烧掉的画,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他把信放回木匣,合上盖子,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仪式。“维舟,”老爷子忽然看向他,眼神里有种沈维舟从未见过的认真,“你们……要好好过。”
沈维舟的眼眶忽然湿了。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去世后,父亲把他接到沈家,爷爷总是板着脸,却会偷偷在他书包里塞糖;想起去年在祠堂,爷爷举起家法棍,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他肩上,说“滚吧,别再回来”;想起今天晚饭时,爷爷把碗底的葱花都吃干净了,却说“面太淡”……
原来那些藏在“规矩”和“威严”背后的,从来都不是厌恶,而是一个老人笨拙的爱。
“爷爷……”沈维舟的声音哽咽了。
“行了,煽情什么。”老爷子别过脸,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明天陪我去趟寒山寺,听说那里的素面不错。”
沈维舟用力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灶台的青石板上,像一颗融化的星子。
天气渐渐暖了,院子里的葡萄藤开始抽新芽,嫩绿的卷须缠上天气渐渐暖了,院子里的葡萄藤开始抽新芽,嫩绿的卷须缠上竹架,像在编织一张绿色的网。
沈乘木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翻看着一本旧账本——是小院前主人留下的,记着柴米油盐的琐碎,字里行间却透着生活的热气。
“在看什么?”沈维舟端着两碗粥出来,碗里卧着两个圆滚滚的白煮蛋。
“前主人的账本,”沈乘木笑着指给他看,“‘三月初六,买豆腐两块,铜钱五文;三月初七,李婶送荠菜一把,还韭菜一捆’……比你的画还好看。”
沈维舟脸一红,把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蛋要凉了。”
沈乘木拿起筷子,刚要戳破蛋壳,却看见沈维舟正低头喝粥,碗里的鸡蛋却一口没动。他忽然想起,沈维舟从小就不喜欢吃蛋黄,总说噎得慌,每次吃鸡蛋,都把蛋黄偷偷拨到沈惊雷碗里——那时沈惊雷还笑他“挑食的小少爷”。
“蛋黄给我?”沈乘木故意问,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碗沿。
沈维舟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点点头,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乘木却没接,反而拿起自己碗里的鸡蛋,剥开壳,将蛋白和蛋黄分开,把蛋白放进沈维舟碗里,蛋黄则留在自己碗中。“这样就不噎了。”他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葡萄叶。
沈维舟看着碗里完整的蛋白,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把蛋黄剥出来自己吃,把蛋白留给他。
那时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直到母亲去世,他才知道,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是这样具体而温暖的感觉。
“沈乘木,”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鼻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沈家花园见面吗?”
沈乘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记得。你穿着件粉色的夹袄,蹲在牡丹花丛里,手里拿着个捕蝶网,结果摔了一跤,哭鼻子了。”
“我才没哭!”沈维舟脸涨得通红,却忍不住笑了,“是你递给我一块手帕,上面还绣着梅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
沈乘木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碗沿的花纹。那方手帕,是母亲去世前绣的,他一直贴身带着,却在那天,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一个陌生的、哭鼻子的小孩。
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那时候我觉得,”沈维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清冷又好看。”
“那现在呢?”沈乘木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额头,声音里带着笑意,“现在觉得,我是个会腌菜、会修屋顶、还会抢你蛋黄吃的‘普通人’?”
沈维舟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忽然伸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他的动作很轻,像抱住一件易碎的珍宝,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来:“嗯。是我最喜欢的普通人。”
沈乘木的心猛地一软,像被春日的阳光晒化的糖。他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触到他温热的后颈。
廊下的风铃忽然响了,叮铃铃的声音被风送来,混着葡萄叶的清香,和碗底藏着的、未说出口的“谢谢”。
原来所谓“心结”,从来不是解不开的死结,而是藏在日常琐事里的体谅与温柔——是腌菜时多放的半勺糖,是信笺里未寄出的思念,是碗底悄悄交换的蛋黄,也是江南小院里,两个普通人,用一生时光慢慢熬煮的、名为“家”的甜。
——
入夏后的第一个晴天,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沈维舟蹲在竹篱边给月季浇水,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拐杖“笃笃”的声响——是沈老爷子。
“小子,过来!”老爷子手里拎着个红木棋盒,站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眼睛扫过沈乘木正在晾晒的字画,“别整天摆弄这些‘风花雪月’,陪我杀一局。”
沈乘木放下手里的镇纸,无奈地笑:“爷爷,您上次输了棋,说‘三个月内不碰棋盘’的。”
“此一时彼一时!”老爷子瞪眼,将棋盒“啪”地搁在石桌上,棋子碰撞声清脆,“昨天梦到你太爷爷了,他说我棋艺退步,定是被你这小子气的!今天非赢回来不可!”
沈维舟端着茶盘过来,憋笑憋得肩膀发抖。他太清楚老爷子的脾气了——输了棋从不承认,不是“棋盘不平”就是“阳光晃眼”,上次甚至说沈乘木的“黑子比白子大,占地方”,气得沈乘木差点把棋盘掀了。
“爷爷,喝茶。”沈维舟把茶杯递过去,趁机帮腔,“乘木让着您呢,今天我给您当‘军师’,保证赢。”
老爷子眼睛一亮,立刻把沈维舟拉到身边坐下:“还是阿舟懂事!”他拍着石凳,对沈乘木扬下巴,“坐下!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棋盘摆开,沈乘木执黑先行,老爷子执白紧随其后。起初还算正经,老爷子落子沉稳,嘴里念念有词:“炮二平五,马二进三……”可下到中盘,他的“小心机”就藏不住了。
“哎,这蚊子!”老爷子忽然拍腿,趁沈乘木转头看的功夫,偷偷把一颗白子往前挪了半寸。
沈维舟假装没看见,低头喝茶,茶沫沾在鼻尖上。沈乘木瞥了一眼棋盘,没戳穿,只是慢悠悠地拿起一颗黑子,落在白子斜上方,刚好断了老爷子的退路。
“欸?不对!”老爷子急了,伸手就要悔棋,“我刚那步不算,被蚊子咬糊涂了!”
“落子无悔,爷爷。”沈乘木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微扬,“您昨天还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呢。”
“我……”老爷子被噎住,转头瞪沈维舟,“你这军师怎么当的?快帮我想想!”
沈维舟憋着笑,凑过去看棋盘,手指点在一颗黑子旁:“爷爷,这里可以……”话音未落,老爷子已经把白子拍了下去,得意道:“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沈乘木无奈摇头,余光瞥见沈维舟偷偷对他眨了眨眼,嘴角还沾着点茶渍。他心里一暖,故意放慢了落子速度,甚至“不小心”让老爷子吃了颗“车”。
“哈哈!将军!”老爷子猛地拍桌,震得茶杯都晃了晃,“看到没?我就说我能赢!”
沈乘木看着棋盘上自己被“将死”的帅,慢悠悠地说:“爷爷,您刚把‘象’飞过河了。”
老爷子的手僵在半空,脸“唰”地红了——象棋里“象不过河”是基本规则,他刚才只顾着得意,竟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我……我那是‘飞象过河,神来之笔’!”老爷子嘴硬,抓起一颗棋子就要往棋盘上砸,“这破棋……”
“爷爷!”沈维舟连忙拉住他,从兜里掏出颗糖塞到他手里,“您看,这是上次赶集买的桂花糖,您最爱吃的。”
老爷子捏着糖,气呼呼地瞪沈乘木,却没再砸棋盘。沈乘木忍着笑,把自己的“帅”摘下来,推到老爷子面前:“算您赢了,行了吧?”
“本来就是我赢!”老爷子嘴硬,却偷偷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藏食物的松鼠。
阳光透过葡萄叶,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竟有几分孩子气。
傍晚收棋时,老爷子非要把“战利品”——那盒桂花糖揣进怀里,说是“赢来的彩头”。
沈乘木送他到院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拐杖戳了戳地面。
“乘木,”老爷子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你爹以前……也总让着我下棋。”
沈乘木一愣。他很少听爷爷提起父亲,记忆里只有父亲模糊的画像,和灵堂上那支烧黑的狼毫笔。
“他小时候棋艺差,老输,”老爷子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怀念,“输了就哭,说‘长大一定要赢过爷爷’。后来他真赢了,在京城的棋赛上拿了头名,回来跟我显摆,说‘爹,您以后再也赢不了我了’……”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划出浅痕:“可他走得早,我再也……没机会跟他下棋了。”
沈乘木忽然想起那叠未拆的信,想起父亲留在砚台下的字条——“愿父亲安康,勿念”。原来那些藏在“威严”背后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和一个老人对时光的遗憾。
“爷爷,”沈乘木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他的胳膊,“以后我常陪您下棋,让您赢。”
老爷子没回头,只是肩膀微微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哼”了一声,声音却软了:“谁要你让?下次我肯定凭真本事赢你!”
沈维舟站在葡萄架下,看着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觉得,这棋盘上的“输赢”,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葡萄架下的风,棋子碰撞的响,和藏在时光里的、那些说不出口的温柔——
就像老爷子偷偷把桂花糖塞给沈维舟时,小声说的那句:“别告诉你乘木,这是咱俩的‘秘密’。”
…